第三百一十八節 新生(1)

江升的昏厥太忽然了。

以至於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老師!”劉據驚呼着上前,其他的文人賓客,這時也終於反應過來,連忙圍了上去。

張越也被嚇了一跳!

感覺有些尷尬,天地良心,他可從來沒有想過事情會演變成現在這樣的情況啊!

現在這個事情,恐怕就麻煩了。

若這江升有個三長兩短,今夜的事情傳出去,那就可怕了。

天知道,穀梁的渣渣們會怎麼編排他了!

沒有辦法,張越只好深吸了一口氣,擠進人羣中,對劉據道:“家上,請讓臣看看……”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立刻就被兩雙血紅的眼睛惡狠狠的盯上了。

正是一直攙扶着江升的那兩個年輕人。

應該是江升的孫輩。

而左右的穀梁文人,更是紛紛怒目而視,就要罵出口來。

卻被張越一句話,深深的噎了回去。

“臣曾讀過《素問》《黃帝內經》,對於岐黃之道,略懂……”說着他就將手伸向江升,先測量了一下他的脈搏和心跳,稍微檢視一番,張越就放下了心裡的擔憂,對劉據道:“家上,以臣之見,江公應無大礙,血壓、脈搏和心跳都很平穩,呼吸也很正常,當是受了刺激,一時氣急……”

“去請太醫來,開一個方子,好生靜養幾日,就當能康復……”

“不過,往後當戒急戒躁,飲食以清淡爲主……”

出乎意料的,他這話說完,連穀梁的文人也沒有什麼異議。

畢竟,這位張侍中的本職乃是黃老之士。

這兼職當醫生可是黃老士子的天賦技能之一(某些黃老士子甚至還可以兼職方士、術士乃至於算命先生,沒辦法在如今,醫方卜噬,尚是一家,所謂醫生沒事的時候兼職算命是常有的事情……)

而這張侍中連儒家的學問造詣都是如此深厚,本身的黃老學造詣恐怕已經臻於巔峰。

更別提他吐出來的那些名詞,什麼血壓之類的東西,一聽就高大上,指不定是哪位先賢的奇術。

要不是礙於顏面,江升的兩個孫子此刻,都想跪下來求張越給江升開個方子了。

張越站起身來,拍拍手,按照着腦子裡回溯來的急救技能的要求,指揮着衆人,將江昇平穩的放到殿中的一處軟塌上。

將這些事情做完,他就嘆了口氣,對劉據微微恭身,道:“今夜是臣魯莽了,臣先告退……”

出了這麼檔子事,再要落井下石,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況且,張越也知道,今夜之後,穀梁之氣已奪,膽已喪。

在別人面前,他們或許蹦躂的起來。

但在自己面前,他們就將不堪一擊。

當然,他只是饒過了穀梁學派,沒有窮追猛打,但那文斌、陳盛,卻少不得明天得去廷尉衙門喝喝茶了。

………………………………………………

走出殿門,張越愕然發現,此時竟已到了戍時左右,夜空中一輪明月高懸,漫天星空燦爛璀璨。

他負起手,望着這漫天的星光,晚風吹來,吹起了他的衣帶。

“張卿……”劉進走到他身邊,問道:“何以富民、安民?願請教之……”

張越聞言,回過頭來,就發現,劉進身邊還多了一個小跟班,正是京兆尹於己衍。

此刻,這位京兆尹恭身而立,站在劉進身後,儼然一副‘我是長孫之臣’的神情。

看來,今夜的事情對這個太子系的骨幹觸動很大。

張越對於己衍微微頷首,然後輕聲道:“殿下,臣先講一個故事……”

“嗯?”

“據說在帝堯之時,天下太平,民皆無事,安居樂業,當時有一羣老人,年至八十,依然步履如飛,常常擊壤於道中,如今時長安閭里孩童蹴鞠一般嬉戲,有從蠻夷來朝貢的夷狄君主見到這個情況,大爲震撼,嘆道:大哉!帝堯之德也!”

劉進聽着,也是莫名神往,感慨道:“三王之德,竟至於斯!”

百姓能活到八十歲,依然健步如飛甚至可以和孩子一樣無憂無慮的嬉戲,這在劉進和世人眼裡看來,只能歸功於先王的德治。

“可是……”張越微笑着道:“這羣擊壤之老者,聞言卻道:吾曰出而作,曰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何德於我哉!”

故事講完,劉進和於己衍都是渾身一震。

對於篤信儒家德治和仁道的他們,這個故事簡直就和後世小資們津津樂道的‘磨坊故事’一樣,簡直就是最好的雞湯。

“先王之德,如春雨潤物,民受其恩而不自知啊……”於己衍感慨道:“假臣能生於帝堯之時,做一牛馬,又有何苦?”

劉進也感嘆道:“爲政者當如是也,當如是也!”

他甚至覺得,將來若自己治下的漢室,能有帝堯治下百分之一的美好,他也可以死而無憾了。

張越卻忽然問道:“以殿下之見,爲政者最需要的品質是哪一種呢?”

“仁?”劉進疑惑着問道。

張越聞言,笑着搖搖頭:“仁雖能愛人,但不能懲兇刑暴……”

“義?”劉進又問道。

“義雖能服衆,但終究過於空泛……”張越再次搖頭。

“那以卿之見,當爲何物?”劉進忍不住問道。

“保民!”張越鄭重的道:“書雲:欲至於萬年惟王,子子孫孫永保民!”

“先王早有教訓於此,帝堯禪讓於舜,其詔書曰:諮!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由此可見,三王五帝,蓋皆以安民、保民爲要,而太宗孝文皇帝深明此道,在位之時,以愛民、生民爲重,故其崩,有萬民之傷,天地同悲……”

拉出漢太宗來當神主牌,是永遠不會錯的。

這位已故的漢家天子,在位之時,省刑罰、興文教、整軍備、修武事,輕徭薄賦,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受其恩德,至今感念。

而當今天子更是將這位他的祖父視爲偶像。

雖然沒有學到太宗皇帝的節儉勤勉,但卻將半生時間和精力都放在完成太宗遺志之上——北伐匈奴,復仇雪恥!

“那何以保民?”劉進認真的問道。

“保民,分爲兩條道路……”張越其實也早就想將自己的想法,抖落一點出來了。

事實上,在漢室這個承上啓下的特殊時代,是最適合開山立派的時代了。

理論基礎和思想基礎,戰國的諸子百家的先賢們已經完善的非常厚實了。

諸子的思想和理論多到,哪怕是後世的社會,也能受益匪淺。

儒法黃老墨名雜各派的先賢們,從三百六十個角度分別探討過各種不同的制度和社會構架在中國社會的實踐。

譬如,雜家的傻瓜們,曾經設想過依靠‘衆人之智’和‘天下人的力量’來改變世界,終結亂世。

呂不韋那個大反賊,甚至敢於說出‘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不過,雜家的先賢們的嘗試,被秦王政的鐵拳砸了個稀巴爛,證明了沒有強權和槍桿子支持的制度,連發芽的機會都不會有。

楊朱學派的大能們也嘗試了一把‘自由主義’,以個人自我爲核心,要他們犧牲,就是拔一毛以利天下不爲也,若有好處,拼了命也要混到。

然後,就被儒家和法家聯手起來教做人。

甚至就連古典社會意義下的‘封建社會主義’,墨家的先賢們也嘗試了。

還建立過許多由墨家主導的基層社會,大約就和後世北美那票空想主義者一樣,結果自然也是一樣——他們失敗了。

於是,在這些人失敗的基礎上,法家、儒家和黃老學派脫穎而出。

成爲了戰國數百年各種社會思想和社會制度競爭下的勝利者。

及至今日,儒家的公羊學派與法家的力量漸漸結合,儒皮法骨事業蒸蒸日上。

至少在現在,儒法聯盟依然牢不可破。

《商君書》《韓非子》等法家經典,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太學的書籍裡,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董仲舒生前除了在《公羊春秋》和《尚書》上造詣高深外,還是當世公認的《商君書》研究大能。

若無後世穀梁學派的崛起以及鹽鐵會議、白虎觀會議等的召開,儒皮法骨事業恐怕能走到天荒地老。

而黃老思想,卻在這三四十年中漸漸沉淪。

若一切不變,大約再過個幾十年,就會有些方士術士,撿起黃老學派留下的軀殼,自己腦補一番,於是形成了最初的道教。

接着就是黃巾起義,五斗米教。

於是,經歷了春秋戰國,起源於老子思想的黃老學派,變成了一個神神道道的宗教。

穿越以來,張越一直在想一個事情——黃老學派,到底是怎麼淪落到這個地步的?

講道理,黃老學派一開始,手裡面拿的可全是王炸啊!

基礎和底蘊,更是厚實的讓人無法想象!

但偏偏在不過數年之間,就被儒法吊着趕出了朝堂,到現在甚至淪落到需要方仙道的術士們幫忙撐場子!

這簡直就是一場不可思議的災難!

等到他當了官,能接觸到很多文牘和檔案後,他才漸漸明白過來。

黃老之衰,原因很多。

但最重要的還是不知時變,故步自封,頑固不化。

事實上,自秦始皇一統六國,書同文、車同軌後,大一統的中央帝國就已經成形。

而且,一個全新的國家制度也隨之出現了——郡縣制。

等到了當今即位時,諸侯王的力量已經衰落到了再也無法威脅中央的地步。

於是,新的時代,新的社會和新的國家,需要一個新的指導思想。

董仲舒看到了,發現了。

於是,大一統理論出臺。

大一統思想的橫空出世,徹底改變了整個中國的思想領域。

從此,君權天授,朕既天下!

但黃老學派的老學究們卻還抱着舊時代的陳舊觀念,不僅僅不願跟進,反而扯後腿。

在元鼎前後,大批的黃老學派和雜家的精英們,聚集在淮南王劉安的旗下,跟着這位大漢王叔跟中央掰手腕。

結果……自然是……團滅……

中央對於這些附逆者的定性也是簡單粗暴的很: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學,流貨賂,兩國接壤,怵於邪說,而造篡弒。

更讓人無語的是——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在穀梁學派崛起以前,高舉和平口號的就是黃老學派。

而且和穀梁不同,黃老學派是在漢軍的全盛時期呼籲和平。

在衛青霍去病的光芒下高喊和平……

只能說,不作死,就不會死!

當一個學派的訴求和政治目的,不僅僅與統治者本人的意志相違背,還和天下人的訴求相背離的時候,這個學派不死誰死?

更別提,黃老學派的思想和訴求,實在是太繁雜了。

一般的人,尋常之人,哪怕從十八歲開始讀黃老之書,怕是要到六七十歲才能勉強可以和儒法的年輕人們一較高下。

若在過去,黃老學派握有資源,這個缺點倒也不算什麼問題。

天下人這麼多,一網撒下去,總能找到幾個天才。

可問題是,現在當政的是公羊學派的儒生。

沒有趕盡殺絕,已經是寬宏大量,怎麼可能雪中送炭甚至割肉飼之?

所以,黃老之衰,不僅僅是因爲時代、歷史的發展,使其變得落伍、腐朽。

更因爲黃老之士自己作死。

還因爲這個學派的思想深度和內涵深度,太高了!

想要破局,張越知道,必須創新!

董仲舒提出了大一統思想,爲儒家奠定了兩千年的統治根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當然,張越也明白,暫時來說,他不可能完成一個類似董仲舒那樣的偉業。

但是……

世界和時代的發展,其實也爲他提供了機會。

特別是當漢室不斷的擴張,越來越多的各式各樣的國家和人民,進入漢室視野,一個前所未有的,董仲舒和儒生們從未設想過的時代已經來臨!

在這樣的情況下,國家和人民以及當政者,自然也需要一種全新的思想或者思路來解決日益擴大的領土和日益繁瑣的國家事務,給國家帶來的問題和困擾。

而這正是張越的機會。

也是黃老學派,鳳凰涅槃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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