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一行人便來到了金府的客廳門口。
金日磾走到門側,恭身做邀請狀:“賢弟請入內!”
張越忙道:“不敢,主人先請……”
金日磾再道:“賢弟貴客,理當先入!”
張越這才道:“兄長厚愛,吾實銘感五內!”
於是,便與霍光聯袂進入其中。
此時,已是夜幕之時,廳中連枝燈閃耀,恍如白晝一般。
兩側坐席之中,安坐數位羽冠長袍的年輕官員。
這些人,見得張越入內,連忙紛紛起身,恭身拜道:“下官等見過侍中公!奉車都尉!”
張越與霍光立刻回禮,拜道:“不才南陵張毅見過諸君……”
跟在身後的金日磾,立刻笑着上前,爲張越介紹起來。
“此乃故御史大夫杜公諱周之子延年……”
聽着金日磾之語,一個年紀至多二十四五的儒雅貴族,微微恭身,對張越拱手拜道:“不才南陽杜延年,見過侍中公!”
一上來就是王炸!
令張越都忍不住側目,仔細打量眼前之人。
即使不是穿越者,張越都會爲其家世而震驚。
其父杜周可是漢家有名的酷吏!
杜周生平最出名的事情,還是當初那句‘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着爲律;後主所是,疏爲令,當時爲是,何古之法乎!’
一句話就將漢家到底是法大,還是律大,說的通透入骨!
當然了,若只是這樣,張越也不至於如此。
畢竟,老子英雄兒混賬的例子,在漢室見多了。
譬如杜周的那兩個嫡子,就很好的印證了這一點——他們現在州郡爲官,但張越在蘭臺所見,地方上對這兩個傢伙怨氣很大。
倒不是貪,這年頭,貪官比狗身上的蝨子還多。
關鍵是他們貪了不做事!
這就影響很壞了!
漢家很講公平交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更是官場上的潛規則。
拿錢不做事,是會被人畫小圈圈詛咒的。
然而,杜延年卻不同。
他很有能力,而且才學淵博。
在歷史上,堪稱霍光門下第一惡犬,扳倒上官桀、桑弘羊,廢劉賀,立宣帝,他都是衝鋒在前,陷陣在後。
史書上說‘賴其力良多’。
只是……
張越卻對杜延年,沒有太多好感。
原因在於,此人是一個十足的唯利是圖的小人。
特別是反感他在鹽鐵會議上,上跳下躥,爲了攻仵政敵,連原則和節草都丟去喂狗的事情。
不過……
小孩子纔會在乎人品,大人只看利弊。
要做大事,就要容人之量。
像杜延年這樣的人,其實是每一個權臣都需要的利劍和快刀。
所以,張越也只是微微皺眉,就立刻換上笑臉,還禮道:“久聞大名,今日相會,幸甚!”
“不敢!”杜延年微微一拜,有些矜持的道:“侍中威名,僕仰慕許久,今日有幸,三生不忘!”
金日磾笑呵呵的在旁看着張越和杜延年的交流。
待兩人認識之後,才引着張越,到另一人面前,介紹道:“此乃鄭縣田廣明,如今官拜河南尉……”
田廣明立刻就躬身道:“下官拜見侍中公!”
說着就屈膝在地,頓首而拜:“侍中明察秋毫,洞悉奸賊,爲下官父老除害,父老久念侍中恩德,今日有幸與侍中會,請侍中受下官一拜!”
對田廣明來說,張越不僅僅是重臣、權貴。
更是他的恩人!
去歲,張蚩尤行繳關中,一路查奸懲罪,狠狠的清洗了一把關中地方。
雖是殺得人頭滾滾,讓貴族權貴,暗恨至今。
但,那些家鄉在當地的年輕士大夫和官員,卻都將張越視爲恩人。
田廣明尤其如此!
鄭縣權貴和豪強之害,他是親眼見過的。
有心剷除,卻無能爲力。
對漢人來說,重鄉黨是本能,對鄉黨有恩就是對自己有恩,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張越見着,卻是連忙扶起對方,道:“不敢當足下大禮,吾當日所爲,只是奉命行事……”
話雖然說得輕鬆,但手卻拉着田廣明不肯放開了。
概因,此人乃是張越垂涎已久的人才。
張越麾下,現在基本什麼樣的人都具備了。
就缺一種人——酷吏!
當然不是王溫舒那種,只記得殺殺殺的酷吏。
而是類似義縱、鹹宣這樣,有原則的酷吏,知道殺戮是手段,而治理和發展纔是目的的酷吏,真正的法家能臣。
胡建,只是執法官,遵守法律,嚴明法紀,他或許在行。
在宣明法令,震懾上下,釐清關節,卻不是胡建的特長了。
而田廣明,正好就是這樣的人。
能殺人,敢殺人,但不亂殺,也不嗜殺,而是根據實際情況從事。
能寬也能嚴。
可惜啊……
田廣明如今已是河南尉,官居兩千石,若張越沒有記錯的話,今年之後他就要去淮陽爲太守了。
而且,從現在的情況來看,他恐怕已經是霍光或者金日磾的馬仔了……
想到這裡,張越就感覺心痛!
金日磾見着,卻是笑道:“賢弟,愚兄再爲賢弟引薦……”
就拉着張越,來到了一個戎裝壯漢面前,介紹道:“此乃城父候續相如……”
張越聽着肅然起敬。
城父候續相如,在史書上可能聲名不顯。
連知道的人都沒有幾個,但,在當代,他卻是一個標準的平民偶像。
以布衣起,而至列侯,這本身就夠傳奇了。
其封侯的原因,就更加讓人擊節了。
爲漢商復仇,毅然領兵,於萬里外突襲敵國,斬其王,擄其民,滅其國。
只是……
續相如不是李廣利的人嗎?
張越眼帶疑慮,嘴上卻是笑道:“久聞續公當世英雄,可恨一直緣慳一面!”
續相如連忙笑着道:“不敢當侍中讚譽,相如不過粗鄙之人而已……”
一旁的霍光,適時的插入,對張越道:“今日夜宴,一者是爲賢弟踐行,一者也是爲了相如兄……”
張越聽了,奇道:“兄長此話何解?”
“不瞞賢弟……”霍光道:“續兄當初毅然爲漢復仇,萬里滅國,殺王擄降,天下推崇,不料卻因此開罪了小人……”
“兩年前,有人在陛下面前進讒言,言城父候續相如,在外跋扈,言語之中於陛下多有不敬,陛下甚惱之,於是奪續兄兵權,令其閒居長安……”
張越聽着,心下默然。
他知道,朝廷裡一直有一股暗流,在暗中影響和打壓那些爲國出力的武臣。
那些根基深厚的貴族、將門,他們不敢下黑手。
就專門挑像續相如這樣的沒有家世背景,好欺負的人下手。
譬如當年,在大宛戰爭中屢立奇功,陣斬了數位大宛大將的漢將軍郭意,就在回京後被人玩得欲仙欲死,最後更是將其推到太常擔任專責宗廟祭祀禮儀的太常丞。
讓一個在前方打仗的武人,去管宗廟事務,這不是明擺着叫他去死嗎?
果不其然,郭意在太始年間,因爲高廟之事出了紕漏,而被下獄,最終自殺獄中。
貳師將軍李廣利,據說因郭意之死,回京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最後拿着當時的太常卿出氣,拿着鞭子狠狠的抽了他三鞭。
但這又有什麼用了?
講道理,張越其實不是很難理解,朝堂裡的某些人的陰暗心理,不知道他們爲什麼如此敵視前線的將領,千方百計的想給他們下黑手,下絆子。
李陵敗於浚稽山,就是被人下了黑手。
如今,又有續相如遭殃!
想到這裡,張越就問道:“未知是何人誣陷?”
心裡卻是打着,明天就去天子面前,給那個傢伙塞點黑材料。
你進讒言,構陷國家功臣,我也進讒言,讓你去死。
很公平,對吧?!
霍光聞言,知道自己這個小兄弟怕是蚩尤脾氣發作了,便笑道:“賢弟要找那人,如今怕是找不到了……”
“此人就是公孫敬聲,如今已經死於執金吾船獄……”
張越聽着,楞了。
公孫敬聲?!
若是他的話,倒是可以理解了。
因爲,以張越對這個混賬的瞭解來看,他就是那種‘我不能的事情,別人要是做成功了,那就是我得仇人’。
與乃父公孫賀,真是如出一轍。
續相如則立刻在霍光話後,對張越拜道:“侍中大恩,請受吾一拜!”
說着就要屈身下拜,張越連忙扶起他,道:“不敢當將軍大禮……”
其實,到這裡,張越也明白了霍光和金日磾今天請他過來的意思。
其實就是給續相如安排的,想讓張越拉續相如一把,好叫這位舊日的大將能夠重批戰甲,馳騁疆場。
只是……
李廣利呢?
講道理,續相如是李廣利舊部,若想復起,完全可以去找李廣利。
以張越瞭解的事情來看,如今的李廣利,雖然被士大夫看不起,到處黑。
但在武人和將軍中,卻風評很好。
一般,只要是其舊部,就能得到他的接濟和照顧。
張越到現在都還記得,當初去找胡建的時候,就見到了一個左手殘疾的漢軍軍官在北軍之中任職。
而那人是李廣利舊部,不過一個隊率,因戰殘疾,被李廣利安排到北軍,擔任了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