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李然與子產詳細商議了朱方城破,生擒慶封后,鄭國所可能發生的內亂,以及應該做些什麼預防措施。
其實子產在這方面有着很豐富的經驗,畢竟那些在背地裡使壞的伎倆,他在鄭國的這些年,已經見過實在太多了。
只不過,這一次他之所以如此的重視,乃是因爲他知道豐段這一次於背後所勾聯的勢力絕不簡單。而這其中,最爲關鍵的人物,毫無疑問便是:
“豎牛!”
“豎牛該如何解決?”
子產很清楚,一旦豐段作亂,豎牛必定爲其馬前卒。
祭先既能在鄭邑打聽到豎牛意欲再次勾結豐段,有所動作的消息,身爲執政卿的子產難道就一點動靜沒聽到?
這顯然也不合理。
子產從其他的渠道,當然也獲知了豎牛與魯國季氏,鄭邑豐段相互勾連之事。
“大夫請放心,這一次若不出然之所料,豎牛必來尋仇於我。”
“屆時,無需大夫出手,然自會將其料理。”
無論是季孫意如,還是豎牛,李然對他們都相當瞭解。
在他看來,此二人與他都可謂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因此,他們若要趁機作亂,那麼首要的目標也必定是他。
倘若豎牛直接來尋自己報仇,那他李然還求之不得哩。
畢竟,如今的李然也早已是今非昔比。當年沒錢沒勢的時候,尚且還能與他們鬥上一鬥。現如今李然他也是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如何還能怕了豎牛?
“依子明的能力,自是無恙。怕就怕……”
往日裡,但凡是聽到李然有這一番成竹在胸的言論,子產都會變得極爲安心。
但是這一次,卻不知爲何,他卻覺得李然似乎有些盲目自信了。
不過,既知李然已有如此安排,那或許必有他的一番道理也未可知。
更何況,豎牛說到底終究是祭氏的人,能由李然這個祭氏家宰出手清理門戶,顯然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好吧,子明既如此說,僑也就放心了。”
“不過,僑還是有一言,子明務必切記:見惡人,還須如農夫之務去雜草,當絕其本根,勿使能殖啊!所以,當斷則斷,屆時可千萬不能猶豫啊!”
子產自然是很瞭解李然的,對於他的軟肋也十分清楚。所以他纔多少有些擔心李然的“仁德之心”,到時候會讓他再次錯失良機。
豎牛畢竟是祭氏之人,一旦李然念及祭先之恩,很有可能會再放豎牛一條生路,所以,爲以防萬一,他不得不如此出言提醒。
可誰知李然聞聲卻是一笑,不以爲然道:
“呵呵,大夫多慮了。豎牛之事,然自有分寸。”
李然其實十分清楚,當初之所以在鄭邑要放了豎牛一條生路,一方面是因爲看在祭先的面上,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爲豎牛在當時並不能死。…
當時就是爲了放長線,才得以確信了魯國季氏與鄭國豐氏之間的勾當。
而如今的情況卻早已不同了,所以接下來的事,更無需再考慮其他。
子產聽罷,這才稍稍是放心下來,面露些許寬慰之色。
“對了,宋國來人了麼?”
李然忽的如是問道。
此番申地之會,魯國已經確定不來,那麼還有與慶封有着密切聯繫的,便只剩下宋國。
“宋國?似乎還沒消息。”
子產搖了搖頭,也不太肯定。
聽罷,李然又陷入了思索之中。
慶封,作爲撬開豎牛,魯國季氏、宋國華氏乃至鄭國豐氏背後勢力的關鍵突破口,魯國季氏的缺席,也足以說明他們的確是心裡有鬼的。
而宋國如果也不來的話,那便說明之前他的猜測完全是正確的。
可一旦如此,顯而易見的,魯侯的境地就會變得十分的困難。
當然,這些個煩心事,李然卻並未告知子產,畢竟這些都是魯國的事情,跟子產倒也沒什麼直接聯繫。
……
翌日,李然便又得到了消息,宋國已經確定派人前來參加盟會了。
而且,此次前來的還是三個宋國的大人物,分別是太子佐,向戌和華費遂。
宋太子佐,子姓,宋太子,名佐,乃當今宋君(宋平公)之子。
宋國在春秋歷史當中可能並不出彩,可能許多人都對這個國家只限於聽說過。即便是有所瞭解,大概也只限於那一場泓水之戰。能夠爲人們所熟知的,大概也只有宋襄公的滿口仁義道德,以及徒有虛名的“春秋五霸”之一。
但其實呢?宋國在這一時代相對還是比較活躍的。尤其是先後兩次“弭兵之盟”,說起來倒還是宋國一手促成的。
作爲晉楚之間的媒介,爲整個中原地區是爭取到了幾十年的和平。
而眼前的這個太子佐,也就是後來的宋元公,其實也是很值得一提的。
話說當時宋國的重要官職,一如中原諸國,也都是由世卿所擔任。
但隨着時間的流逝,君卿之間的衝突也是日益激化。即便大家明面上也都是親戚,可是這種原本就已經十分淡薄的親情,在面對如此境地,能起到的作用可謂是微乎其微。
於是,就有了後來的“華向之亂”。
而所謂的“華向之亂”,簡單來說,就是宋元公與華、向二族所展開的一系列圍繞最高權力的鬥爭。
最值得一提的是,最終居然是以宋元公,也就是現在的這位公子佐的全面勝利而告終。
這其中最爲人津津樂道的是,乃是宋元公雖然身爲國君,卻居然與身爲臣子的華亥,向寧,華定三人互換質子,君臣盟誓互不攻伐。
如果說,在這個禮樂崩壞的時代,國與國之見互換質子還算得是稀鬆平常的事。
可君臣之間互相質子之事,你敢信?…
就這種劇本,連後時代的編劇也不敢這麼寫,可人家宋元公便是靠着這一騷操作,最終竟是軟磨硬泡,忍辱負重,硬是把自己的孩子都給救了出來。
並且,最後還翻臉不認人,直接反殺了華、向兩家的質子。並將華亥,華定等人是給趕出了宋國。(方便大家理解,此二人稱華a)
而也就是這件事,讓太子佐(宋元公)是揹負了背棄盟誓的罵名。
但與此同時,更值得一提的是,宋元公也正是靠着這樣的手段,竟是完成了春秋後期僅此一例的,國君成功反殺權卿的案例。
而這一“壯舉”,也併成功詮釋了,究竟何謂“君子不懸怒”的至理名言。
至於向戌和華費遂,前面已經說了,弭兵之盟乃是由宋國促成的。而這一場盟誓的發起人,便是眼前的這位向戌。
所以簡而言之,向戌的名聲很好,雖然不過是宋國的首卿,可作爲當時的兩個超級大國,雙方卻都是要賣他一些面子的。
——
第280章_宋國二三事
申地之會,宋國來了三個大人物,分別是太子佐(即日後的宋元公),以及宋國的左師向戌,以及司馬華費遂。
之前說完了太子佐與向戌,最後再重點說一說這個華費遂。
華費遂也是出自於宋國的華氏,而且作爲宋國司馬,乃是僅次於左師向戌與右師華亥的第三號人物。
但華費遂與後來作亂的向寧,華亥不同的是,華費遂始終忠君體國,而且德高望重(請牢記這個人設,方便記憶,稱華b)。
也正是此人,後來幫着宋元公攻打華,向兩家,導致華亥,華定以及向寧只能出逃陳國。(華b幫國君打華a)
但問題就在於在春秋這個時代,但凡權貴,子孫後代一定很多,而且宋國又是一個世族掌權的國家,所以世族子孫一代一代的繁衍,更是數不勝數。
華費遂一共三個兒子,分別是長子少司馬華貙,次子御士華多僚,三子華登。
他的這三個兒子中,老三出逃吳國,老大老二互相看不對眼,都恨不得能弄死對方,最後便搞了一出華多僚誣陷華貙,兄弟鬩牆的戲碼。(華b內訌,華貙b1,華多僚b2)
被逼急了的華貙一不做二不休,劫持華費遂,召集流亡在外的華、向兩族的族人,並是發動了叛變。(華b1挑唆華向a起事)
接下來的故事就非常精彩了。
華、向兩族的叛黨一路高歌猛進,打得宋元公縮在都城裡不敢出來,但華向判斷也打不進去。而此時流亡吳國的華登則說服了吳王,出動了大軍支援。(華ab1聯合吳國攻宋)
緊接着,齊國也被摻和了進來,並由此,宋國的一場內亂,逐漸就演變成了齊宋聯軍與吳國之間的戰爭。(華b2聯合齊國)
戰事幾經轉折,吳軍攻入了宋國都城商丘,宋元公徹底崩潰了,立馬就要跑路。(華ab1勝)…
然後,一個廚子(濮)粉墨登場,他用裙子包着一顆砍下來的腦袋,佯裝是華登的腦袋,一邊跑一邊喊,吳軍聽到這消息,反過來卻也當場崩潰,亂作一團,隨後被齊宋聯軍反殺,最後竟是被打了個大敗虧輸。(華b2勝)
而由此宋元公也才保住了最後的顏面,沒有被叛軍給驅趕出國。(華b2勤王有功)
而這個廚子濮的名字,也就這樣被印刻在歷史之中,與後世蒙古攻宋,釣魚城之戰時,那個張姓小兵完全可以一比。
但故事就這麼結束了麼?
不不不,顯然還沒有。
華、向叛軍雖然潰敗了,但華登也不是傻的,他收拾好殘兵敗將,迅速重振旗鼓,打算是捲土重來。
而此時的晉國,又硬是拉着小弟曹國與衛國也參與了進來。(華b2拉來晉國)
這一下,五個大國都陸陸續續是參與到了這場宋國內亂之中。
於是,最**的階段也來了。
華貙派人又去楚國搬了救兵,楚國一聽有便宜可以撿,正符合他們歷代君王飲馬黃河,稱霸中原的志願,也當即就派兵支援華向叛黨。(華ab1拉來楚國幫忙)
最有意思的一幕也隨之發生了。
吳楚兩個原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國家,卻因爲支持宋國的華氏而站在了統一戰線上。
另外,齊晉兩個原本也是貌合神離的伯主國,居然在這件事上又走在了一塊。
整個中原,都可謂是被這一場華氏的內訌,攪成了一鍋粥。
而因爲晉,楚兩國的加入,戰事也就此陷入了僵持。最終只得以宋元公的低頭,讓華向等人逃亡楚國爲代價,這場持續了三年,牽動整個天下的內戰才隨之宣告結束。(華ab1全身而退,華b2護駕有功)
看到這裡,不知有人會不會發現一個問題。
也就是,那個被華貙劫持的華費遂,好像從內戰開始以後就一直再沒現過身啊!
還記得他的人設麼?
此時再想一想,這場能夠引得天下諸國盡皆參與的宋國內戰,是不是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這麼簡單呢?
表面看起來,就好像只是華氏的一場內訌罷了。但其實呢?搞到最後,向氏被排擠,華氏獨領宋國朝政。而且,另外一支“叛黨”居然還得以全身而退。
這就是最終的結果。
好了,後面的瓜吃到這裡也已經差不多了,言歸正傳。
其實,宋國距離申地倒也不遠,但由於華費遂在半路是整了點幺蛾子,故意拖慢了宋國使團的進度,所以宋國其實反而成了是最後一個到的。
於是,楚王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你一小小的宋國,一開始就幫着鍾離國的慶封來對付我楚國,現在來參加會盟又故意拖拖拉拉的,怎麼着?是不是有點欠收拾了?
楚王熊圍本就是個飛揚跋扈的性子,眼看這個宋國一而再再而三的給他使臉色,這能忍?…
於是,在宋國使團抵達了申地後的第二日,楚王便立刻是召集羣臣,商議如何給宋國一個下馬威看看。
“諸位,宋人實在是欺人太甚!若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我楚國還如何當這天下的盟主?”
楚王的意思其實很簡單,區區宋國根本不值一提,如果連這麼一個小國家他們楚國都沒辦法“教育”一下,還成何體統?
那他楚國所吹噓的“稱霸天下”,豈不就成了一個笑話?
不行,得辦他,得狠狠的辦他!
現在既然宋國的人已經來了,就一個也別想跑了!
只不過,這世上又哪裡有不透風的牆呢?這麼嚴重的態勢,終究是傳到了子產與向戌的耳中。
子產一聽楚王要對宋國三人下手,不禁是嚇了一跳,急忙便領着向戌來找李然。
於是,李然也就此見到了在宋國曆史上,甚至在整個春秋歷史中都有着舉足輕重地位的宋國左師——向戌。
其實要說起來,這也並非是李然第一次見到向戌了。他們的第一次相見,卻還是在幾年前的虢之盟會上。
只不過,幾年未見,如今已五十好幾的向戌看上去要顯得更爲蒼老一些,臉上滿是褶皺,鬚髮花白,眼薄脣厚。
而他蒼老的面容,或許是與他常年奔波在外有關。
畢竟這年頭四處奔波,風吹日曬,又沒有防曬霜什麼的,不顯老纔怪。
“鄭行人李然,見過向左師。”
“免禮免禮!子明大名,戌早已有所耳聞,今日一見,果真是一表人才,一表人才啊!”
向戌其實已算得是李然爺爺輩的人了,可在李然面前卻仍是以“戌”自稱,可見他對李然的確是打心眼裡佩服。
三人寒暄一陣,各自坐下,然後便直奔了主題。
“子明啊,楚王意欲爲難宋人,你可曾聽說?”
子產先行問道,李然當即是點了點頭。
“然已是有所耳聞,想來大夫與左師今日前來,便是爲的此事?”
李然自然也是猜到了兩人的來意。
只見向戌一手捋須,頗爲不忿的道:
“楚王目中無人,跋扈無道,欲爲難我宋國,以逞他楚王的威風。如此待客,豈是大國所爲?”
作爲宋國人,顯然向戌對這事兒,也是怨氣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