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封是個聰明人,他當然知道李然故意提及“稱呼”的用意。
聞聲,他也不再堅持,並是直言道:
“留老夫一命往吳國去,老夫便可將所知道的悉數告知於你。”
聰明如他,也當然知道“那些事”的價值幾許。
而在如今這當口,若能用這些事來保自己一條性命,顯然是最合理,也最爲合適的選擇。
“但倘若,你不能承諾保全老夫的一條性命,那便恕老夫無可奉告了。”
說到底,慶封如今能索取的,不過就是與李然的一筆君子交易。
而所謂交易,那必定是有商有量,討價還價的。
面對慶封開出的價碼,李然倒也並未一口拒絕。
只不過,他又適當性的還了一個價:
“大夫如今身至囹圄,助大夫出逃吳國恐怕已是不能,但若是隻論保全性命,然倒可盡力而爲。”
李然之所以不敢打這個保票,一方面,是因爲楚國與吳國而今乃是生死之敵,他若是幫助慶封出逃了吳國,那即便楚王對他是再信任,也不免會引來猜忌。
再者,召盟申地之會時,楚國所打的本就是緝拿齊國逆臣慶封的旗號。所以,李然倘若這時偷偷尋個機會放了慶封去吳國,那毫無疑問是擴大戰事的舉動。楚國日後豈不有了直接對吳國用兵的理由?
所以,他無法答應慶封出逃吳國的請求,只能在保全他性命這件事上盡力而爲。
而慶封聽罷,卻是直接質疑道:
“哦?人言李子明手眼通天,有神鬼難測之術,呵呵,莫不是也只有這點本事?”
誰知李然一笑,卻也不忌,直接是與他道出了其中的原由。
“昔日,因吳王諸樊之死,吳國與楚國已成死敵,如今然若再幫你出逃吳國,兩國勢必會再大打出手,屆時民不聊生,生靈塗炭,此絕非然之所願。”
是了,楚國與吳國剛剛停息的戰火,也是非常重要的。
李然可不希望因爲慶封去到吳國,致使天下再起紛亂。
而慶封自己其實也清楚,他如今既落得這般田地,能夠保全性命已是十分難得,想要全身而退,甚至是再去到吳國,恐怕只是天方夜譚了。
畢竟按照楚王的性子,即便不殺他,也決計不會如此輕易放他離開。
於是,他只得接受了李然的還價,並將信將疑的又多了一嘴問道:
“子明先生確有把握能保老夫一條性命?”
在這當口,由不得他不謹慎小心,畢竟事關他的腦袋。
李然當即答道:
“此事然會盡力而爲,以如今楚王對然的信任,做到此事,該是不難。”
慶封很清楚,李然其實是沒有必要非誇下這個海口不可的。畢竟現在慶封乃是階下囚,這話說出來也由不得他不信。
果然,慶封聞聲當即點了點頭,面露思索之色。
他應該是在思考該如何與李然開口。
而李然卻不等他開口,徑直問道:
“大夫能在朱方城堅守如此之久,想必背後定是有人相助吧?”
“除了然已經知曉的魯國季氏,宋國華氏以及吳國,不知大夫的背後卻究竟還有哪些人?還請大夫能夠如實相告。”
爲了挖出他背後這個勢力,李然可謂費盡千辛萬苦,如今真相呼之欲出,他又豈能忍得住心中急切?
然而慶封在思索一番後卻並未直接回答他,而是反問了一句:
“先生可知暗行衆?”
“暗行衆?”
李然聞聲,頓時眉頭緊皺。
他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慶封微微點頭道:
“暗行衆,原先乃是由各國的權貴所組成的同盟,早在周王室東遷之前便已經存在了。”
“只因當年周王室專橫跋扈,歷代周王又一代比一代更爲昏庸,甚至是出現了像厲王,幽王這樣的昏主,比之夏桀商紂也毫不爲過。”
“於是暗行衆便應運而生,由分封各國的執政權貴所組成,一方面爲限制周王室的權力,一方面也是爲各國聯合,互爲求同存異,以期共贏之局。”
“一開始,暗行衆的力量極爲強大,也極爲有效的抑制住了周王室對於權勢的濫用。尤其是共和之時,華夏周邦發展迅速,天下可謂是一片悻悻向榮之景。”
“直至幽王時期,暗行衆與周王室的鬥爭卻是愈演愈烈,申侯作爲暗行衆的首領,發動了一場謀反叛亂,甚至不惜引狼入室,將犬戎引入了中原,鎬京城破,並由此導致了周王室的迅速隕落,乃至東遷。”
“而這場叛亂,雖然暗行衆最終取得了勝利,但因爲原則上已是違背了其初衷,而周王室經此一役,國力日衰,暗行衆便成爲了大家都極爲一個諱莫如深的問題。而暗行衆本身,也不得不由此轉入地下。從此民不見聞,史不見載。”
沒想到西周覆滅之戰,居然會是由一個組織發起的叛亂!
饒是李然聽到此事,也不由狠狠一驚。
要知道犬戎與申侯當年殺死周幽王,可謂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韙。李然萬萬沒想到,原來這個姜姓一脈的申侯,居然會是一個組織的首領,而且這一組織竟還是由各國權貴所組成的聯合體。
換句話說,當年引犬戎殺死周幽王的,可謂是諸國共同所爲!
所以,這!就是一場赤裸裸的背叛!
這也瞬間令李然是恍然大悟了過來。難怪當年所謂的“烽火戲諸侯”爲什麼能夠如此異口同聲的,出奇一致的在各個諸侯國之間廣爲流傳呢?
說到底,這就是一場針對幽王的統一輿論戰。
而周禮,大抵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崩潰的吧。
周禮治世的時代,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一步步的走向了黑暗。
一個組織,竟然直接影響了一個時代!
便是李然也不由爲這個組織的力量感到可怕。
而中原諸國這些年所倡導的克己復禮,此時看來也無異於就是一場笑話。
他們的先祖背叛了周王室,將周禮踐踏於地,而他們此時卻反過來說要上位者們都克己復禮,這不是笑話又是什麼?
“那麼,暗行衆,難道時至今日還依舊存在着?”
李然的目光一下子銳利起來。
只見慶封沉默了一陣,最終是似乎極爲艱難的點了點頭。
“不錯,暗行衆不但存在,而且老夫便還是其中的一員。”
“而除了老夫外,魯國季氏,宋國華氏,也都是其中之一。”
聽到這裡,李然這又是一陣恍然。
難怪魯國季氏與宋國華氏要傾盡全力的幫助慶封,原來他們就同屬於這樣的一個利益聯盟。且其歷史悠久,權勢滔天,互爲聯合之下,可謂已是隻手遮天!
而他們之所以要保住慶封,顯然也就等同於是在保全他們整個利益鏈的關鍵一環。
“首領呢?”
“伱們的這個暗行衆的首領究竟又是誰呢?”
李然急忙問到另一個十分關鍵的問題。
可誰知慶封卻是再度搖頭道:
“老夫不知。”
他看着李然道:
“暗行衆內的主事,被稱爲‘七君’,所謂‘七君’乃是指其頭部有七名主事,而並非特指七人。”
“老夫所知的現如今其中兩名主事乃是魯國的季孫意如與鄭國的豐段,至於另外五個,老夫如今也無從得知。”
“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七君’的頭目,十有八九乃是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