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與祭樂不過一月未見,但見其臉色愈發慘白。只覺祭樂的身子是愈發的虛弱,李然心中不由是一陣不安。
但在祭樂面前,他依舊是強顏歡笑,祭樂得知阿稠歸國無望,自也是極爲失落。同時,對於季孫意如的恨意也是更甚。
“此賊實是太可恨!那……阿稠回國的事難道就真的毫無迴旋的餘地了嗎?”
李然則是從旁勸解道:
“樂兒,季孫老賊如今和他那爺爺是越來越像了,表面裝無辜,於背地裡使詐的本事可謂爐火純青。不過,想來天無絕人之路,只需得靜待些時日,總有可爲之機!而如今陽虎攻打鄆邑甚急,想來齊國公孫大夫那邊也不一定會坐視不理。”
祭樂聽得這話,稍稍安定一些。
“若是當真如此,那應是還有機會?”
其實,李然對此也沒有太多信心。要知道晉國方面,經過魯侯稠這麼一鬧騰,即便是荀躒回去好話說盡,即便再有趙鞅於其中斡旋,範鞅也肯定會借題發揮,讓晉侯午對這件事也最終會徹底喪失信心。
而齊國方面,雖然沒有公開說明,但是其意思也很顯然,同樣已經是放棄了魯侯稠。
不過,不管怎麼說,即便是隻留得那麼一絲的希望,李然也不想讓祭樂太過憂心。於是,李然又很是肯定的與她點了點頭。
“樂兒放心便是。你先歇息吧,我還要去看看孫武。”
祭樂輕輕“嗯”了一聲,李然在她的額頭上親吻一下,祭樂也回吻他的下巴,兩人這才分開。
不過李然出得屋門,卻並沒有去找孫武,而是先找到了秦醫醫和。
此時,醫和正在煉製丹藥,滿院都是藥味。且其身邊瓶瓶罐罐的也是極多,而瓦罐也已是燒得滋滋作響,很顯然已是熬製了許久。
醫和甚至連李然進來都沒有察覺,一直低頭忙碌着,時而翻看身邊的書簡,李然等了一會兒,這才低聲道:
“醫和先生,是否打擾了?”
醫和回過神來,見到李然,停下手頭上的事,站起來行禮道:
“哦!原來是少主光臨,醫和見過少主!”
李然急忙還禮。
“打擾了。”
兩人席地而坐,醫和見李然眉頭緊皺,也知道他心中所擔心之事,便開口道:
“夫人自魯侯前往幹侯之後,一直在憂慮中度過,甚至於深夜時分不得入眠。哎……夫人如此傷神,實在不妙啊。在下今日正在煉製一種藥丸,叫做丹梔丸,是由牡丹皮、梔子、柴胡、白芍、當歸、茯苓等草藥,再配合薑汁煉製而成,具舒肝解鬱、健脾安神之效用,希望能讓夫人能夠安然入眠纔好。”
李然這時又起身湊上前去,看了一眼攤於地上的那一堆堆藥材。卻是頗感疑惑的問道:
“先生,李然不才,卻也少時學過一些醫書。也識得這幾味藥材,這不過都是些再普通不過的藥材,既非大滋大補,亦非駿藥猛攻之藥。而內人之疾,既是頑疾,若只得這些藥物醫之,是否會略顯不足呢?”
醫和聽得李然此問,卻亦是起身一個作揖,並是笑着回道:
“呵呵,早聞少主才學廣博,縱覽羣書。不曾想,竟對醫術也頗有了解。真不愧是老閣主之後啊。”
待他先是拍了個彩虹馬屁過後,卻隨後又是正色言道:
“少主既精通治國安邦之道,敢問少主,若天下無道,民生凋敝,那麼應該大興普惠濟民之法?還是應該大興刑政闢民之法呢?”
李然聽得此問,不由是深思了一陣,隨後又是踱步言道:
“普惠濟民,雖是善政,然則其弊有三。其一,乃是天下凋敝,則惠從何出?若無惠可普,又何來濟民?其二,既是天下凋敝,那必是惡人當其道,縱是有濟民之資,只怕也下不及庶黎。其三,縱是得以濟民,然則庶民亦是必有爭心,久而久之,必是有患吶。”
“再言這刑辟之法,恐怕……亦非正途啊。雖是有利民之初心,然則若是弄巧成拙,反倒是恐爲天下傾覆之禍。正所謂‘民之多闢,無自立闢’,這刑辟之法,雖是利民,但亦要有度,若是太過,只怕最終依舊是黎庶之難。”
醫和聞言,亦是頗爲贊同的點了點頭:
“嗯,少主果然是遠見卓識,對於這天下的興衰之理,是洞若觀火。”
“其實,這醫治病患,與醫治天下之理,皆是相通的。若遇體虛重疾之人,或是補益太過,則體虛而不受其補,反助寇邪以害命。或是駿藥猛攻,則體虛不能承受,亦必遭其反噬。”
“世人行醫,皆以醫道而行。卻殊不知醫道亦爲天道。興衰之理,存亡之機皆是遵天理而行的,又豈是醫道所能逆轉的?今之醫者,不識天道,而妄以憑區區醫術而行逆天之爲,豈非害人之大謬?”
李然聞言,不由是如醍醐灌頂一般,又是誠懇問道:
“先生醫術超絕,絕非世間凡醫可比。還請先生賜教,究竟何爲治亂之法?”
只見醫和又是獨自坐了下來,並是往火堆中又添得一些柴火,並是淡然一邊言道:
“呵呵,若以天道觀之,倒也無他,唯‘無爲’而已。既是民生凋敝,便只予民休養生息,並誘之以小利即可。正所謂‘我無爲,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慾,而民自樸。’”
“以在下愚見,此即爲拯救季世之法了。”(季世:末世)
李然聽罷,又是爲之一怔。
很顯然,醫和這是藉此談天說地的方法來暗示祭樂的狀況。
而讓李然所驚的,倒也並非是醫和的這一番高談闊論,而是驚的醫和對於祭樂身體狀況的評估。
顯然,如果是依照醫和的這一番給藥方略,豈不是說明祭樂的疾病已經是岌岌可危了?
李然本欲再追問確定一番,話到嘴邊,卻又頓覺是毫無必要。
只因醫和其實已將此理說透,他若再問得一遍,未免是會有聒噪之嫌。
於是,李然只躬身向醫和是行了個大禮,並是感激言道:
“今日聽得先生高論,實乃有幸。且是有勞先生費盡心力替內人診治,然實是感激不盡。”
醫和苦笑搖頭。
“呵呵,少主又何必如此客氣,少夫人的病其實是有些棘手。在下也只恨自己是才疏學淺,能做的實是太少……”
“先生醫術冠絕天下,先生若是都覺棘手,別人只怕更是束手無策。”
“哎……在下也唯有盡力而爲吧。”
李然憂心忡忡的從醫和處離開,其實還不單單隻擔心祭樂的病情,似乎魯侯稠的病也是有愈發嚴重的苗頭。
尤其是自從他回了鄆邑之後,他自知闖下大禍,一時更是心結難解。
上次醫和便說魯侯稠其實就是心結致病,若心結得解,病情自愈。但是如今舊結未解,更添新症,情況恐怕亦是大爲不妙。
……
隨後,李然便是找到了孫武,而孫武正在和公孫青身着甲冑親自巡視,見到李然,這才一起回到屋內。
李然問及如今的情況如何,孫武眉頭一皺,嘆了口氣。
“這陽虎倒也是頗知兵事,其有意圍而不合,專留有可逃出去的間隙,爲的便是讓守軍將士放棄鄆邑!而且頻頻以車輪戰襲擾,亦是極爲打擊守軍將士的士氣。”
“而且,鄆邑並無外援,不過是一座孤城,如今城內士卒士氣低落不說,只怕如此遲早會箭石盡絕。武此番……對於能否安然守住鄆邑,其實亦無信心……”
李然聞言,不由是沉默了一會兒,隨機又問道:
“長卿,那……依你看來,現在鄆邑還能守住多久?”
孫武在心中盤算一陣:
“最多半年,若是再久,恐難以爲繼!”
李然聞言,不禁是點了點頭。
“時間足夠,看來還是需得向外借兵。這樣吧,速喚仲尼、子家大夫等人前來,一同商議一下!”
於是,孔丘、子家羈、冉耕、等人是紛紛前來。
孫武將如今的局面說出,並且補充道:
“陽虎來勢兇猛,且隨時都有可能會有援兵,而我們卻是孤立無援,如今一定要想辦法請得救兵纔是!”
孔丘低頭沉思,長嘆了口氣。
“當初君上出逃,第一個接納君上的便是齊侯,也許此事還需得是前往齊國想些辦法!”
李然和孔丘剛到晉國的時候,曾被範鞅阻攔,那時候他們兩個便有了轉道去往齊國的想法。
只是因爲後來有趙鞅和董安於的突然出現,這纔打消了去往齊國求助的心思。
而如今,魯侯歸國之事既已再次陷入僵局,那麼再去往齊國求援,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而公孫青此刻則是猶豫了片刻,最後纔開口道:
“若是想要讓寡君再行插手此事,只怕不易。季氏如此大的動靜,寡君又豈能不知?若真是有心相幫,只怕早已是派兵前來了。但是眼下鄆邑已被圍了些時日了,寡君卻依舊是無動於衷,此行……可能是要白跑一趟……”
李然知道公孫青的擔憂是不無道理的。
魯侯稠拒絕歸國之事,在經過季孫意如和範鞅等人的一番運作後,如今已然坐實了魯侯“不知好歹”的名聲。
而季孫意如在魯國,則更是隻手遮天,權利達到了鼎盛。以至於如今都沒有一個來自魯國大夫,膽敢再來鄆邑探望。
也就是說,魯人其實已經徹底將魯侯稠給拋棄了。
所以,如果齊侯這個時候再插手魯侯的事,對齊國可謂是無有半分好處。想要說服齊侯出兵救援,只怕亦是極難。
不過,所幸齊國的晏嬰尚在,雖是已入耄耋之年,但要是晏嬰能夠再對齊侯進行遊說,或許還能有個一線之機。
只是,晏嬰現在畢竟年紀大了,也不知道其狀態究竟如何(起碼八十多了)。而且,即便是晏嬰能夠替他們說上幾句,也不能保證齊侯就一定會聽得進去。
所以,李然在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卻是有了另一番計較。
“齊國那邊,那就有勞仲尼兄前去了。不過,爲以防萬一,或許還需得有另一個選擇,晉侯眼下的態度不明,但是我們依舊還是可以去找晉國趙氏來幫!”
“趙氏?只是……趙氏主邑遠在晉陽,更兼有太行之險,可謂路途遙遠。況且中間還隔着範氏和中行氏的主邑,恐怕……不好辦吶……”
冉耕也知道範氏一直在阻擾魯侯回國,所以像這樣的遠途求援,其不確定性實在是太大了。
李然聞言,亦是點了點頭。
“至於這點,李然又豈能不知?但是,趙氏除了盂邑、梗陽以及正在擴建的晉陽主城之外,卻還有一處,距離鄆邑倒是很近!”
公孫青則是一下子就想了起來。
“太史所言,莫非是邯鄲趙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