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叔孫輒的質問,子路卻並沒有顯示出絲毫的慌亂,反倒是不由冷笑一聲:
“叔孫大人此言可謂謬矣!由豈能是駟赤之輩?而且,公山大人是爲費邑邑宰,也絕非侯犯之流可比的啊!”
“不過,叔孫大人有此疑問倒也實屬正常,畢竟家師之前與季氏之間也是頗爲不對付的。”
“但是,世人雖知家師乃爲季氏之宿敵,卻少有人提及,家師他一開始不也是季氏的故吏?可以說,季氏於家師而言,亦是有恩義在!”
“所以,其實說到底,家師所反對的,不過是季平子的跋扈罷了,而絕非針對季氏一族。想必對於這一點,邑宰大人應該也是心知肚明的吧?”
公山不狃一聽,也不由是點了點頭,並對此是深以爲然。
畢竟,孔丘到底是怎樣的人,公山不狃也是略知一二的。
要說孔丘其人,雖然名聲極大,但是他早年停館維權,腰絰而仕,之後又攀龍附鳳,先投魯昭公,後又欲攀附於齊侯,最後鬱郁不得志,又在陽虎之時當上了中都宰。
所以,在公山不狃等人的眼中,無論這孔丘再怎麼道貌岸然,歸根究底卻還是一個無利不起早之人。
所以,這樣的孔丘會選擇再與季氏合作,也就成了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這時,只聽子路是繼續言道:
“呵呵,更何況如今由既是已經擔任了季氏家宰之位,二位覺得家師還有必要再對付季氏嗎?”
公山不狃聽到這話,大腦急轉,又是一陣點頭。
當年,他邀請孔丘前來費邑,孔丘一開始其實也是欣然答應了的,只是後來因爲還是被陽虎給捷足先登了,所以以致於孔丘彼時也未能成行。
所以,公山不狃對於子路的這一番言語,倒也是深信不疑。
畢竟,陽虎將孔丘安置在杏林替自己招攬聲勢,甚至是後來讓他當上了中都宰,這些事他也都是知道的。
公山不狃聽子路如此說,也不由是又重新坐了下來,並是言道:
“所以……按照你的意思,孔丘和季孫斯其實並無墮去三都之意?”
只見子路是昂着腦袋,斬釘截鐵的回道:
“由之前已言明,這一切都是叔孫州仇的謀劃!郈邑出此大亂,他自然是有墮郈邑之心,但是,他們又擔心此舉會削弱叔孫氏的實力,此消彼長之下,季氏只會變得更加的強大。”
“所以,叔孫氏和季氏雖是表面和諧,其實卻並非如此!公山大人對此,想必也是知道的!即便是這位出自叔孫氏的叔孫大人,想必對此也不可否認吧?!”
公山不狃聞言,不由是順着子路的眼神是朝向叔孫輒看去。二人對視了一眼,只見叔孫輒倒也未曾提出過反對意見。
很顯然,這件事上,他作爲叔孫氏的後人,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季氏和叔孫氏,其實從三桓初立之時,其爭鬥就沒有停止過。
而後來的季武子和叔孫穆子,季平子和叔孫昭子,兩家更可謂是勢同水火。
這時,子路則是繼續說道:
“而且,叔孫州仇爲達目的,聯合了孟氏一起向季氏施壓。而君上又鑑於其兄魯昭公的前車之鑑,自然對季氏也依舊是心存芥蒂。”
“主公他爲保全季氏,不讓君上見疑,所以也不得不是當衆允下此事!”
“不過,此事對我季氏畢竟是危害極大,所以特修書一封,命我帶來,請公山大人過目!”
於是,公山大人當場是接過了季孫斯寫給自己寫的信札。
只不過,這一份信中,卻也依舊是強調了要公山不狃他早日執行墮費邑的指令,好讓“天下人安心”。
公山不狃見得“天下人安心”五個字,卻不免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這……‘天下人安心’卻究竟是何意思?費邑墮毀與否,充其量不過是季氏的族內之事,卻又關天下人何事?”
子路聞言,好在他對此卻也是早有準備,便是拱手補充道:
“家主爲避免此信會被人半途攔截,屆時反而成爲欺君的把柄。故而他於信中也並言明此事。”
公山不狃一隻手拖着下巴,陷入了深思,叔孫輒見狀,卻又問道:
“即便真如你所說的那樣,但至少明面上,他也是同意了的。既如此,季孫大夫讓你來此,卻又是意欲何爲呢?”
子路聞言,知道大事已成了一半。而對於叔孫輒的這一提問,顯然也在李然和孔丘的計劃之中。
“呵呵,首先主公和家師都特意叮囑,費邑萬萬不能墮,一旦費邑有失,季氏便將失去依託!仲由前來,雖是假託履行家宰職責所在,督促墮邑,實則卻是爲了保全費邑而來!”
公山不狃聽他竟說自己是來保住費邑的,雖然還是不能盡信於他,但是這一封密信,卻又讓他是不得不信。
所以,公山不狃的態度倒也是起了些許的改變,甚至連語氣也都緩和了不少:
“哦?既然你是來保費邑的,那麼……可有什麼計劃?”
子路聞言,便是毫不猶豫的又拿出了孔丘給予他的信札,並是說道:
“這裡還有家師的一封信札,還請公山大人過目!待大人看後,便可自有答案!”
公山不狃又接過了孔丘的書信,並是認真的看了起來。
原來,依着這孔丘的意思,是讓他務必要先按兵不動,也不可輕易的拆了費邑城牆。只因他們遠在費邑,對於曲阜的實情可謂是一無所知,所以勸他遇事可與子路多多商議,莫要意氣用事,做出錯誤的判斷。
對於孔丘的這一封信札,由於此前公山不狃也收到過孔丘的信,所以他知道這封信札確是爲其親筆書寫。
如此一來,公山不狃便更是對子路所言是不疑了。
他將書信是放在一旁,並起身拱手道:
“還請仲大人能夠坦言告之,眼下我費邑上下究竟該如何是好?”
子路則是言道:
“其實現在曲阜內的情形是,叔孫氏既已與孟氏聯合了起來,而公卿們也大都是支持叔孫氏的。”
“只因季氏之前有季平子代攝君事在前,又有陪臣執國命在後,所以朝野上下,反而是支持叔孫氏和孟氏的佔據了多數。也正是因爲如此,君上纔會受得他們的矇蔽,決意墮毀三都!”
“正所謂‘衆怒難犯,專欲難成’,如今魯國朝野上下既是如此,家主與家師又豈能強行忤逆?故而……也只得是暫且隱忍……”
叔孫輒聽到這裡,心中不由爲之一動:
“哦?你的意思是說……叔孫州仇難道已經得到了公卿大夫們的支持?”
子路則是說道:
“雖非盡然,但也佔十之八九了!”
叔孫輒聞言,不由是低頭沉思了一陣。
但後來竟又是突然回過味來,擡頭言道:
“不對啊!叔孫氏如今既有如此的能耐,又爲何要率先墮去郈邑?這豈非等於自斷臂腕?”
——
第671章_貪心的叔孫輒
子路聽得叔孫輒如此問,不由是嗤笑一聲,並回道:
“呵,叔孫大人這是在裝糊塗?還是真不明白?郈邑發生侯犯之亂時,叔孫大人應該也是親歷之人吧?難道叔孫大人還能不知道叔孫氏宗主爲何要墮毀郈邑嗎?”
“更何況,他們之所以會下定決心,要率先拆除郈邑,這其中也不乏是給季氏施壓之意!如今墮毀三都乃爲國策,叔孫氏既已執行,那倘若季氏不緊跟其後,那麼便可見是別有居心啊!”
“公山大人,由如今身在費邑,生死皆在你的一念之間,由又豈敢在此胡言亂語?至於由之所言,公山大人可儘管是派人前去一一查證!”
子路言罷,只見公山不狃卻是一直盯着自己,並是笑道:
“呵呵,子路這一路也是辛苦了,還請下去歇息吧!”
子路知道,他們肯定是要另做一番商議,所以便是拱了拱手:
“諾!仲由這便先行告退。不過……叔孫大人,我家主公卻還有一問,是要仲由是當面詢問於你!”
叔孫輒這時也不由是眉毛一挑,並是問道:
“哦?是何疑問?”
子路卻是神神秘秘的笑了一下:
“家主是問,若是叔孫大人日後得以重回曲阜,繼承了叔孫氏宗主之位,那麼……是否會與我季氏言歸於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處處與我季氏爲難呢?”
叔孫輒聞言,不由得嚥了一下口水:
“輒雖是長子,卻終究是庶出的身份,如今言之,卻未免也太早了些!”
子路聞言,卻是依舊頗爲淡然的嘆息道:
“想當初,叔孫昭子不也是庶出的嗎?而且尚且還不是長子,所以這又有何關係?叔孫州仇繼承宗主之位時,年紀尚幼,衆人多有不服,只因有陽虎的支持,故而一直延續至今。叔孫大人既身爲長子,又豈能無意?”
“我家主公此番派我入費邑,一來是爲保費邑,這二來嘛,便是要我與叔孫大人取得聯繫。如今,叔孫一族乃與家主結下怨仇,所以日後叔孫大人若有機會重回曲阜,那我家主公自當助閣下成事!”
叔孫輒聞言,雖是將信將疑,但是他卻不由是爲之一怔。
這也難怪,其實他之所以還在魯國滯留着,說到底不就是因爲捨不得那張叔孫氏宗主的席位嗎?
所以,如今聽得子路這般說,也確是讓他心動不已!
最後,子路又是笑了笑,又轉過身,朝着公山不狃是躬身道:
“公山大人,家主也曾明言,費邑雖爲大人所據,且多有不從季氏之意。然則費邑之於季氏而言,終究乃是內事。正所謂‘兄弟鬩於牆,不辱於外’。季氏之不存,費邑又將焉附?所以,還請大人能夠先同仇敵愾,共御外辱。唯有如此,方爲長遠之計啊!”
子路一言說完,便是低下頭,躬着身準備退將出去。
公山不狃則是張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卻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命人是帶着子路下去。
等到子路離開後,叔孫輒則是立馬問道:
“大人以爲……此人可信嗎?”
公山不狃又沉默了一會兒,只搖了搖頭道:
“不好說……不好說呀!還得再觀望觀望。不過,他既然是口口聲聲說來保住費邑的,那麼倒也是可以暫且留下此人。”
叔孫輒咬了咬牙,不由說道:
“他說的若都是真的,那不如……不如……”
叔孫輒竟然在這時支支吾吾起來,公山不狃斜眸看了他一眼。
“你有什麼話直說便是,難道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只見叔孫輒眼神犀利,並是深深舒了口氣,開口道:
“不如,我們攻其不備,擁兵入曲阜,挾持國君,除去叔孫州仇!”
此語一出,公山不狃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
“咳咳……你……你說什麼?”
叔孫輒既已經說出口,自也是毫無顧慮:
“季氏既如此有心,我們何不與季氏裡應外合?直接率軍入國都,驅離叔孫州仇和孟孫何忌!如此一來,豈不又是奇功一件?”
“而且,子路在離開之前,所說的那一番話,顯然就是在暗示大人該去救主啊!”
公山不狃聞言,卻是將眼睛眯成一縫,並側目與他是冷笑一聲:
“呵,叔孫輒,可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你……這恐怕是想要借我費邑的兵馬,來幫你奪取叔孫氏宗主之位吧?”
叔孫輒被說中了心中所想,倒也並不尷尬,竟是笑着回答道:
“呵呵,這固然是輒的一點小心思,但是此舉對於公山大人而言,也是必爲之事啊!公山大人此番若亦能救主,日後大人難道還愁不能成爲第二個陽虎嗎?”
“到那時,輒入主叔孫氏,大人則是可以執掌季氏,甚至是把持朝政,成爲魯國上卿。如此好事,豈可不爲啊?”
公山不狃雖是出身蠻夷,性格也相對粗狂,但是也絕非是一個能夠被人給輕易說服的主,只見他是果斷搖頭道:
“糊塗!如今我雄據費邑,依靠着費邑的堅固城牆,尚且還能有一番作爲!但若領兵前去,豈不是等於自投羅網!”
叔孫輒見他依舊不肯,便再繼續是勸說道:
“哼!大丈夫處事,當行事果敢,方能成就大事!似你這般,只知依據費邑,難道是想成爲第二個公若藐嗎?!”
公山不狃則是搖頭道:
“此事……南蒯和陽虎都是前車之鑑,更何況在下德行不及南蒯,智計不及陽虎,我看還是不要癡心妄想了!”
叔孫輒卻是不以爲然:
“大人此言差矣!南蒯一族雖在費邑立足三世,但終究此人志大才疏,用人不明!而陽虎,雖爲一代梟雄,卻不懂得‘樹大招風’之理。大人只需日後規避得這些,又何愁不能長久?”
“大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公山不狃雙手別在身後,思量甚久。
確實,他如今的地位,已堪稱是家臣中的頂峰。他作爲蠻夷的出身,若想要再更進一步,其實是極難的。
即便是他堅守着費邑,最終也不過就是掌控着這一小片地盤罷了,更不提能夠如何澤被子孫了。
但是,如果是按照叔孫輒的說法,那他和他的家族所能達到的高度,可就遠遠不止這些了!
所以,說他一點都不心動那也是不可能的。
只不過,同時他又作爲一名已是久經宦海沉浮的老江湖,他自然也是能更沉得住些氣的。
所以,雖是有大利當前,他卻也是愈發的謹慎起來。
“此言……雖是在理……但是,這仲由的話,又豈可全信?曲阜的情況到底如何,誰又能有十足的把握?眼下暫且按兵不動!待了解更多一些,再作決定不遲!”
叔孫輒見公山不狃態度堅決,以他的身份又不便再多說下去,也只得是暫且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