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難得蔣師兄的聲音會格外震驚。
本來是很溫和的年輕人。
可聲音卻尖銳到拔高。
不像是壞事, 因爲他的語氣明顯是驚喜的。
“抽抽了？”陳天北頓時先放了心，板着臉，猶豫了一下, 雖然覺得自己這做師弟的不該控訴師兄, 可還是說道, “師兄, 咱們是不是該對大長老尊重些？”
怎麼能說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輩“抽抽”了？
這太傷長輩的面子了是不是？
就不能說是……微微抽動身體之類的麼？
聽到蔣師兄的聲音, 蘇沉香一邊啃着手裡的麻薯麪包，一邊高高地豎起了耳朵。
大長老？
“……不是，我不是不尊重大長老。而是他真的在抽抽, 渾身抽抽，激烈, 受刺激似的那種。”
蔣師兄, 冤枉！
他就是把眼前看到的一幕說給師弟聽, 沒謊報軍情。
當然，因爲過於驚喜急切, 他沒圓潤美化一下語言，說的都是現場發生的大實話。
可這意外之喜，讓蔣師兄也顧不上美化了。
這回是陳天北沉默了。
“那你說的抽抽是指……”
“反正你快點過來吧！觀主也到了，醫院現在有點亂。對了，我再給小香打個電話, 她還沒見過大長老呢！”
蔣師兄念念叨叨就要掛斷電話, 看起來似乎慌亂忙碌得不行, 陳天北說蘇沉香就在自己的身邊, 在蔣師兄鬆了一口氣的功夫, 他就急忙問道，“大長老醒了？”
“現在還沒有。不過有了活動的跡象, 像是快睜眼了。真是讓人驚喜。就是有點奇怪。”
“奇怪？”陳天北詫異地問道。
“是啊。之前沒有清醒的跡象，只是今天輪到張師弟服侍大長老翻身擦洗，他纔給大長老翻了個身，大長老就渾身抽抽，抽得厲害。觀主正在檢查，說他老人家可能會清醒過來。這可是觀裡的大事。”
蔣師兄說完了這些，大概在電話的另一端還有事要忙，很快就掛斷了電話。
陳天北放下電話，就看着蘇沉香說道，“那咱們去一趟泰康醫院。”
“去醫院幹什麼？”
“觀裡的大長老可能會甦醒。”陳天北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對眨了眨眼睛的蘇沉香說道，“當年如果不是大長老把我帶出鬼城，我早就死了。”
當年他剛剛出生就被做成吸引厲鬼的“眼”丟進了鬼城。
脆弱的嬰孩兒能活着從充斥着厲鬼的鬼城裡活下來，都是因爲被白雲觀大長老不要命一樣親自從鬼城裡帶出來。
救命之恩，陳天北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抿了抿嘴角。
“大長老……”蘇沉香總覺得自己似乎從哪兒聽過大長老的名號，想了想，就想到，這還是蔣師兄當初跟自己說起鬼門的時候說的。
“不是說大長老折損在鬼城了麼？”
折損的意思，不就是戰死？
“並不是。”陳天北一邊帶着蘇沉香去和有些失望的明楓報備，一邊帶着蘇沉香坐上了家裡的車子開去泰康醫院，耐心地說道，“折損的意思，是大長老的生魂沒有逃出鬼城。蔣師兄當初說得簡短，還有很多沒和你提過。”
他垂了垂自己的眼睛，輕聲說道，“當年我被丟進了鬼城，鬼王現世，白雲觀的天師被厲鬼壓制沒法動彈。大長老迫不得已生魂離體，捨去身體，衝入鬼城。救下了我以後，爲了不讓鬼王現世，他再一次衝入鬼城，從鬼城內部關上了鬼城的城門，自己也留在鬼城中。這麼多年，他的身體一直留在泰康醫院，可卻失去了魂魄，一直都昏迷不醒。”
“植物人。”蘇沉香下意識地說道。
“差不多。”陳天北揉了揉眼角，疲憊地說道，“可夏天那會兒，大長老的生魂突然回到了他的身體。這是意外之喜，可他一直都沒有醒過來。”
大長老的生魂陷落鬼城十幾年，其實白雲觀的人都已經悲痛地默認，大長老回不來了。
畢竟，活人的生魂在充斥着無數厲鬼還有鬼王的鬼城裡，怎麼可能存活。
活人的靈魂，對厲鬼的吸引力是無與倫比。
就算大長老強悍，可也架不住那麼多的厲鬼。
更何況還有一隻兇橫無比的鬼王。
雖然默認了大長老已經犧牲，可他們還是捨不得放棄依舊有微弱的生命跡象的大長老的身體。
就像是個念想，也像是……他們的內心深處，還是一直都抱有一個渺茫卻執着的期待。
期待大長老能夠回到他們的身邊。
他們一直把沒有了意識的長輩的身體放在泰康醫院的私人病房，爲了讓弟子們不忘記師門長輩，所以連給大長老翻身，使身體不會僵化萎縮，皮膚不至於生出疹子這樣的工作，都是年輕的弟子們去完成。
因爲當年的事，弟子們都對這位大長老心存敬慕，陳天北也時常去照顧這位值得尊重的長輩。
當年鬼城城門大開，無數的厲鬼就要禍亂世間，是大長老衝進了鬼城，從裡面關閉了城門，關住了滿城的厲鬼。
蘇沉香的耳朵撲棱棱地抖了抖。
“真是值得尊重的長輩。”活人總是具有犧牲精神。
生魂離體這種事……這位大長老做過，蔣師兄似乎也做過。
白雲觀是不是有一言不合就生魂離體的不良傳統。
“當初你在泰康醫院看到張師兄，就是輪到他去照顧大長老。那時候大長老的生魂剛剛附體。”當然，蘇沉香不僅那一天遇見了張師兄，還遇到陳天北。
陳天北想到那簡直就是改變了自己命運的邂逅，臉色更復雜了……就，說不出來的滋味兒。
他看向蘇沉香，看見她白白淨淨的小臉兒上若有所思，根本沒留神自己，抿了抿嘴角，繼續說道，“觀主本來說，就算大長老生魂歸位，可在鬼城的時間太久，魂魄損傷過大，恐怕再也無法醒過來。可這一次竟然能夠自己動彈，有清醒跡象，這是好事。”
雖然不知道大長老在那恐怖的鬼城裡發生了什麼，可只要人回來，那就比什麼都強。
陳天北恨不能去拜神。
“我媽馬上也會去醫院。”大長老救了陳天北，明楓當然也一輩子記得這個恩情。
“原來是這樣。就是生魂歸位唄。”雖然不知道大長老的生魂是怎麼逃出了鬼城，不過蘇沉香的小心肝兒突然撲騰撲騰跳起來。
以前，她覺得自己跟那鬼城餐廳沒緣分，畢竟不知道座標，想找找不着。
可如果大長老真的生魂歸位，還能醒過來，那是不是說明大長老也能記得鬼城的方位？
想想滿城厲鬼，還有一隻傳聞很恐怖的鬼王，蘇沉香感動的淚水從嘴邊滑落。
“務必讓我去看望大長老。”她抹了抹嘴角，急忙掏兜兜，把一把穩固魂魄的符籙都塞給陳天北說道，“大長老爲了我們這個世界付出了那麼多，尊敬，感動！不要錢，都拿去給大長老！”
她急急忙忙地說道，“別和我客氣。只要大長老用得上，我都免費。大長老，那也是我的師門長輩，孝敬長輩，都是應該做的！”
陳天北捏着一大把符籙，沒吭聲。
蘇沉香……肯定在動壞心眼兒。
“我建議你離大長老遠點。”
“？”蘇沉香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陳天北小聲問道，“你，你嫉妒啦？”
“你說什麼鬼話！”
“陳天北，你放心，就算我想要那鬼城，可在我的心裡，你也特別重要。鬼城總有吃光的一天，可你卻能源源不斷……”
蘇沉香覺得她北哥的臉色有點不是那麼美妙，急忙表白自己忠貞的心對他說道，“我就是出門吃個飯，吃過路邊的飯，肯定還會回到你身邊。外面的飯，能和你比麼！”
“呵……”好哇，這不就暴露蘇沉香的野心了麼。
她這是想把鬼城給包圓兒啊！
“那鬼城裡有隻鬼王，你是想吃飯不想要命了吧！”
那隻鬼王的恐怖，只看大長老迫不得已生魂衝入鬼城就知道。
超兇。
“……那不得抽出個三層蛋糕哇。”蘇沉香的心裡都被美味給填滿了。
鬼王是啥？
好吃就行。
“大長老可不是觀主。他嫉惡如仇，而且性格非常暴躁，經驗豐富，一眼就能看破別人是人是鬼。”
陳天北若有所指地對蘇沉香說道，“別人眼睛不好使，能矇混過關，可大長老不一樣。我聽師兄們說，早些年，有隻厲鬼附身活人，裝得連白雲觀的師叔叔伯們都走了眼，可大長老一巴掌就把那厲鬼給扇出來，打了個魂飛魄散。”
“這麼暴躁？”蘇沉香倒吸一口涼氣問道，“暴躁傷肝的吧？”
老人家麼，慈眉善目的不好麼？
就像她家老頭子，整天笑眯眯的，掛在嘴邊的都是愛與和平呢。
“……總之，你最好不要太靠近大長老。”可就算是叮囑蘇沉香離遠點兒，恐怕也不行的呀！
陳天北頭疼地想到，現在蘇沉香已經是白雲觀觀主的“愛徒”了，喜歡得恨不能掛在道袍上，讓天師一行都知道，白雲觀後繼有人來着。
這種要面見大長老的好機會，觀主怎麼可能會讓蘇沉香錯過。
剛剛蔣師兄不也是專門提一句，要給蘇沉香打電話，要她去泰康醫院。
想想要是大長老真的醒過來，一眼看見個蘇沉香鬼頭鬼腦混跡徒子徒孫之中，還要裝模作樣給自己請安會發生什麼，陳天北眼前一黑！
那肯定是一巴掌抽過去，讓蘇沉香魂飛魄散。
想到這裡，陳天北就有點後悔。
雖然說蘇沉香不可能永遠不拜見大長老，可爲了她的安全，是不是得拖延一些日子，讓他再好好地教教她。
教什麼？
當然是教她怎麼好好做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