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村民人數不少。
以蔡大頭爲主,這些人應該都是進過楊家,摸過楊家人屍體,且碰過楊家遺物的人。
這些村民有年邁也有少壯,無一面現睏倦之色。
且鎮魔司衆人進村之後鬧出的動靜大,撈屍的動靜一出,減稅的消息傳揚開,不少躲藏在家中的村民陸陸續續已經趕過來了,不少人圍在楊家的外頭。
雖說這些人因飢寒交迫的原因面現菜色,但卻沒有一個人像王渾一樣哈欠連天的。
見此情景,趙福生不由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判斷:
“莫非我先前的估測是錯的?”
在事情沒有明朗前,劉義真、範必死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而蔡大頭等人則是對她這句話摸不着頭腦,便都紛紛裝傻充愣,不敢出聲。
趙福生正疑惑不解之際,突然外頭傳來一陣騷動。
楊家院外,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村民傳來‘譁’的抽氣聲響,紛紛避讓。
接着好幾道沉冗紛亂的腳步聲,似是有人擡着東西過來。
隨着這聲音響起,一股沖天的刺鼻糞臭也隨之傳來。
蔡大頭鼻子動了動,聞到這臭味,不由跺了下腳:
“哎喲,這些狗東西,怎麼把屍體擡到這邊來了。”
喊完,又偷偷看了趙福生一眼,接着提高音量大罵:
“你們擡到外頭去,擡到外頭,擺在壩子裡——”
蔡大頭喊完,又怕趙福生責怪自己越俎代庖,忙擠出討好的笑意:
“大人——”
“我們去外面看看。”
趙福生站了起身來。
楊家的現場幾乎被村民破壞殆盡,屍體與相關物品都被處理過了,繼續留在楊鐵漢家中也沒有多大意義。
蒯滿周也跟着起身,衆人正欲出門之際,突然外間又傳來一道洪亮的喊聲:
“大人!大人。”
聽着聲音像是一箇中年男人,趙福生初時還以爲是流土村的村民,但隨後那人又問:
“鎮魔司的趙大人是不是在這屋裡?”
“是是是。”
外間有村民應了一聲:
“縣裡來的官爺們都在這裡。”
說話間,人羣分散開來,從楊家破爛的院門口擠進來一個穿着黑紅袍服的差役。
“你是——”
趙福生一見此人,腦海裡思緒略微一轉:
“李二?”
今日王渾提到過,他與李二共同承接了抄錄縣府附近鄉村戶籍的任務,但李二之後有事在身,便想與他分頭行動,各自辦事。
所以王渾選到的是流土村,而李二選擇的則是另一個村子,恰巧流土村便出了事。
她話音一落,那大漢便點了下頭,正要往院中邁入時,趙福生喊了一句:
“你就站在那裡。”
“……”
李二雖說不明就裡,但她的吩咐卻不敢不聽,只道:
“大人英明,我叫李敬,家中行二,人稱李二。”
他看到屋裡擠滿了人,又想到先前趕來時見到村民擡的屍體,不由忐忑不安:
“大人,我聽說流土村出了事,才即刻趕來的。”
趙福生點了點頭,出了屋中,在院裡又往四周掃了一眼,最終示意李二出去再說。
楊家院子的外面一片狼藉。
地上到處都是黃黑相間的大糞,因爲村民太多,有些難免踩到,惡臭都有些薰眼睛。
葛大牙一見此景,忙不迭的往自己的家門方向看去。
只見他門前、門板上全都被濺了糞,頓時一拍大腿,氣喊道:
“哎呀,全是屎!這真是晦氣。”
“你們拋屍時就不嫌晦氣了。”
趙福生冷冷睨了他一眼,吐槽了一聲。
這些村民自作自受。
也不知哪個大聰明,提議將屍體拋進糞坑中,如今又要去將屍體打撈起來,簡直多此一舉。
“……”
葛大牙被她一說,便悻悻不敢出聲。
蔡大頭既感噁心,又怕她怪罪,便殷勤道:
“大人小心些腳下,別踩了屎。”
村中這邊巷道內共住了三戶人家,巷道狹窄,村民又好湊熱鬧,擠得滿滿當當的,很難有落足之地。
趙福生皺起了眉。
就在這時,蒯滿周的雙腳騰空而起。
‘嘶!’
村中民衆初時還沒有意識到怪異之處,直到蒯滿周飛在半空,身體輕飄飄的越過低矮的屋牆,飛向外頭的村壩時,衆人才意識到了什麼。
蔡大頭的頭皮發麻,大喊了一聲:
“鬼啊!”
衆人慌亂奪路狂奔,一陣兵慌馬亂後,所有人略顯狼狽的出了巷子。
巷外的空壩上此時齊溜溜的擺了一排屍體。
壩上臭氣熏天,這些屍體都沒了腦袋,身上還殘留了大量污穢物。
蔡大頭眼角餘光偷偷去看趙福生,見她皺眉後,連忙喝令村民回家去揭水來將屍體沖洗乾淨。
一番折騰後,九具屍體被勉強清理得能看清楚細節。
有人小聲的嘀咕了一句:
“這院壩明年還要曬糧呢——”
說話的人話音未落,便被蔡大頭狠狠瞪了一眼,隨即縮了腦袋不敢再出聲。
趙福生走到屍體旁邊,定定看了屍羣半晌。
楊家的人十分不幸。
在世時沒過一天好日子,一家子稀裡糊塗的便送了命。
昨天夜裡,楊鐵漢還盤算着要去黎家坳爲苦命的二女兒出氣,哪知一夜之間楊家人便都沒了腦袋,而楊桂英也註定等不到爲她出氣的孃家人。
這就是厲鬼橫行的大漢朝,也是大漢朝許多普通百姓的一生縮影。
趙福生只放任自己的思緒發散了片刻,隨即又將雜亂的心思壓了下去。
她蹲到屍體旁邊,仔細看屍體的斷頸處。
王渾提到過,楊家九口死因怪異。
脖子的斷口處竟然呈陳舊疤痕狀,像是早就已經斷裂的,不見新鮮的血肉。
而中間的頸椎有少許血液,血液凝固,不像是才死不久。
趙福生此時一看,發現正如王渾所說。屍體的斷頸格外的平整,像是留了一個碗口大的疤,周圍的皮肉、血管、肌肉等組織全都結了痂。
哪怕是被拋進了糞池,也沒有在斷口處留下多少污染,反倒是中間的骨頭處還殘留了污穢物。
每具屍體的情況都是一樣,包括襁褓中的嬰孩。
趙福生皺着眉頭起身。
這一樁案子實在怪異,查到現在,線索並不多。
她又向蔡大頭招手:
“楊家這一個月出過遠門沒有?有沒有碰到過什麼怪異的人和事?跟陌生的人打過交道沒有?除了楊大的妻子產子,以及楊桂英懷孕、落胎外,楊家還發生過大事沒有?”
趙福生一連拋出好幾個問題,將蔡大頭問得有些發懵。
“沒、沒有出過遠門。”他解釋着:
“我們都是外來戶,附近十八里村的也沒什麼親戚,最多也就是兒女親家走動。”
如今入了冬,外頭天寒地凍,又沒什麼野菜可挖,除了必要的活兒,誰都不願出外溜達白費體力。
所以這一個月以來,楊家人的活動範圍都是在流土村附近,沒有出過遠門,也沒有碰到什麼怪異的事,更沒有與陌生人打過交道。
“桂英娘去看過一趟桂英。”
於老三在一旁聽到趙福生與蔡大頭的對話,便插了句嘴:
“桂英婚後幾年沒有懷孕,她婆婆說話難聽,這下再懷了,桂英娘覺得揚眉吐氣,在半個月前去看了一趟女兒。”
趙福生轉頭看向於老三,向他點頭示意,讓他接着往下說。
於老三心中振奮,又道:
“但她沒有帶東西去,桂英婆婆事後逢人就罵,說是破落戶去她家打秋風。”
這話說得太難聽了,何氏回家後氣得臉都黃了,事後去於老三家裡找他媳婦哭了一通。
“之後楊家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於老三說到這裡,自言自語:
“我猜桂英落胎後,楊家想去黎家坳替女兒出氣的原因就在這裡了,都怪那婆娘一張嘴說話太寡毒。”
趙福生點了點頭,將他說的話記在了心中。
之後鎮魔司三人又在村屯內外走了走。
流土村的房子都相鄰近,幾乎家家戶戶各有前後門,除了趙福生等人入村的方向之外,後山有一片竹林,林中不遠處有七八座墳,上面雜草叢生,趙福生問過隨行的村民,得知這裡墳埋的都是村裡的人,年生久的已經入葬好幾十年了,近一些的也有七八年之久。
這些年來,村裡並沒有發生過怪事,也就是說這些墳裡的死者是真正的長眠於地下,並沒有厲鬼復甦——亦或厲鬼復甦後,村中的人並沒有觸及厲鬼法則。
反正除了楊鐵漢一家之死,流土村一直都沒有出現過大事。
檢查完了楊家,又查看過了屍首,村裡人再打聽不出什麼有用的消息,趙福生就準備離開流土村了。
臨離去前,她正交待蔡大頭安葬楊鐵漢一家的事,突然聽到外頭範必死的怒吼:
“我車去哪兒了?!”
範必死老成持重,很少喜怒形於色。
他是屬於那種內心陰狠,表面卻仍能笑眯眯與人說話的人,此時這樣大聲咆哮,可見是很憤怒了。
蔡大頭的臉色一僵。
不多時,範必死氣沖沖的進來:
“大人,有人將我們的馬車偷走了。”
“……”趙福生眉心抽搐。
她轉頭看了蔡大頭一眼:
“我的馬車在村口丟了,你們村裡人多,趕緊將我的車找回來。”
蔡大頭一臉心虛又憋屈,他想要罵人,卻又不敢在趙福生面前破口大罵,只好狠狠的瞪了幾個村民一眼,道:
“大人發話了,你們趕緊去找,還在等什麼?”
村民們罵罵咧咧的散開。
劉義真走到趙福生身側:
“之後你打算怎麼辦?直接去黃泉路黎家坳?”
他是第一次參與辦鬼案,一路以來說話不多,大多數時候都是聽趙福生與村民對話。
一開始的時候他對趙福生的態度感到有些驚訝。
雖說他也與趙福生相識許久,知道她對鎮魔司的人不錯,與府衙中人及龐知縣等人說話時並沒有頤指氣使,但他沒想到趙福生與村民交談時也是這樣心平氣和。
但看二範、蒯滿周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劉義真便也將訝異壓在心中,安靜的聽她問,村民答話。
聽得多了,他也摸出了一些門道,隱約能猜到趙福生的想法。
砍頭鬼案如今看來頗爲棘手。
楊鐵漢一家人際關係簡單,家裡也並沒有什麼大事發生,近來沒有遇到過陌生的人和事,唯一不順的地方,興許就是楊桂英的落胎了。
楊家人又恰巧死在即將要爲楊桂英出氣之前,更讓趙福生對黎家坳生疑了。
“這是一個查案的突破口。”
趙福生點了點頭:
“更何況黎家坳在黃泉路附近,”村民們被打發出去尋找失蹤的馬車了,李二怕村民不老實,也幫着去尋找,附近都是自己人,趙福生索性就直說了:
“曾經遊蕩的鬼車在那邊出現過,帶走過附近的村民劉三及鄰居。”
她說到這裡,看了蒯滿週一眼。
小丫頭接收到她眼神的示意,終於明白幾人聽到黃泉路時表情怪異是什麼意思。
這樣一件小事,趙福生當時答應了她,也並沒有敷衍她的意思,而是很快兌現了對她的承諾。
不知爲什麼,這樣一想,小丫頭心裡覺得非常的開心。
她拉緊了趙福生的手,臉頰緊緊的貼在她小臂外側。
“鬼車既然出現在黃泉路過,證明此地可能易沾染邪祟。”她見蒯滿周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又將話題拐回砍頭鬼案上:
“所以黎家坳是要去一趟的,看能不能從楊桂英的口中再問出一些線索。”
說到這裡,趙福生皺起了眉,仰頭看了一眼天色。
“但我怕我們未必能去。”她嘆了口氣。
“什麼意思?”範無救聽她這樣一說,不由奇怪道:
“大人是怕趕到黎家坳天色晚了嗎?”
今日徐府開宅,趙福生先趕到徐府打印,事情辦完後,又接到王渾報案,隨即再去於家,最後趕到流土村。
這一番折騰下來,已經耗去了兩三個時辰。
此時看天色,至少已經是午時後了(約下午一點左右),衆人未用午膳,奔波了半天已經飢腸轆轆了。
“黃泉路位於十里坡,附近有個四方鎮,距離萬安縣城約有十幾里路,但有一部分是山路,路況不好走,可能得繞一下路,到鎮上約要三四個時辰。”範必死說道。
“不是這個原因。”
趙福生搖頭,看了一眼村口的方向:
“我怕我們的馬車是被村民圄圇牽走,送回來時是不是完好無缺,誰都說不準。”
劉義真注意到她說這話時,眼裡帶着冷色。
她實在是太奇怪了。
既與人平等交流,卻又像是洞悉人性的劣性根,彷彿對人戒備心極重,但有時又莫名信任,真是矛盾的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