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武少春忍下心中的憐憫。
他有想辦鬼案的心,且趙福生又願意教他,還願意給他機會,將來免不了要與厲鬼打交道。
鬼物殺人是常態,這樣的事總會見得多的。
他心腸硬了硬,說道:
“厲鬼殺人雖說厲害,但總難免要留下蛛絲螞跡。”
狗頭村時,替身鬼的天賦本能是可以干擾人的記憶認知,但事後覆盤,仍能看出鬼物殺人的蹤跡。
一是人在頻頻失憶後,身體的反應騙不了人——抓撓皮膚,留下大量碎屑、人皮。
二則是人在身體受到厲鬼創擊後,會流下鼻血。
有這兩點現象,普通村民愚昧無知不明所以,但在鎮魔司內這些與鬼打交道的令司、令使眼中,卻是格外明顯的不對勁兒。
其次則是武少春辦的蒯良村鬼案。
這一樁案子從頭到尾是他親身經歷,從莊老七的變化,到馬車進入莊村,莊老七死後屍骨開花,及河底屍骸、厲鬼都是證據。
事後鬼案了結,再一一回憶,發現這些細碎的證據都是證明鬼禍的線索之一。
可郭威家的情況又不同了。
趙福生說郭威的親人已經遇害,但郭家的地方就這麼小,事發前因爲情況特殊,前後出入口都有人把守,並沒有看到他家的異樣。
就算是鬧鬼影響了衆人的認知與眼睛,那麼這一次鬼案的線索又在哪裡?
“好笨、好笨。”
蒯滿周的聲音響起,武少春被她一吐槽,臉頓時發紅。
同時心中還有些不服氣。
小丫頭因爲馭鬼的緣故,實力遠勝於自己也就算了,可論聰明、論機敏,他自認也不輸旁人。
當初在狗頭村的時候,他就出了名的腦筋靈活,如今莫非還不如一個孩子?
“少春,你再看看,有哪裡不對勁兒。”
趙福生自然也看出了武少春的不服氣,她並沒有壓制武少春,反倒樂於看到自己的手下有這樣的良性競爭。
她不着痕跡的指引:
“郭家家貧,你覺得你所見、所聞,並且嗅到的味道,有哪裡讓你覺得不對勁兒?”
其他人聽得雲裡霧裡,不明就裡。
武少春卻陷入沉思,再一次環視四周。
“大人既然坐在這間屋中,證明鬼就在這間屋子裡。”
武少春語不驚人死不休。
他話音一落,村民、差役們盡皆倒吸涼氣。
‘嘶!’
“有、有鬼?!”
林老八面色大變,左右轉頭:
“哪裡有鬼?”
“郭家鬧鬼了?!”
郭威面色悽惶不安,也不敢出聲。
先前好不容易甦醒的張老頭兒一聽有鬼,又翻着白眼,似是隨時都會暈死過去。
“我既然坐在這裡,就是來辦鬼案的。”
趙福生大馬金刀的一坐,視線環顧四周。
她的神態從容,目光帶着懾人的霸氣,視線所到之處,此時所有人不敢與她對視。
“所有人老實呆在原地,只要沒有亂跑,我自然不會讓鬼傷到你們。”她淡淡的笑了笑,語氣之中帶上威脅:
“但如果不聽話,鬼殺不殺人我不敢保證,但我會先動手,讓不聽話的人得到教訓!”
她警告完,看向蒯滿周:
“滿周,將這些人全部盯住,不要讓他們亂跑亂叫,壞了大事。”
“好!”
小孩脆聲聲的答應。
隨着小丫頭話音一落,郭家屋舍四周開始漂起淡淡的粉霧。
無數肉眼可見的血珠在霧氣中沉浮,血珠之間拉絲結線,下方不知何時長出詭異的草叢。
草叢之中有詭異的枝芽探出,枝芽的頂端凝結花苞,開出碗口大小的黑紅色花朵。
這些花帶着腥甜的氣息,壓蓋過了郭家屋中的血腥。
花朵帶着濃濃的死亡腐朽氣,讓人一望便不寒而粟——彷彿碰觸到這樣的死亡之花,不幸的可怕事件便會即刻發生。
“這——這——”
村民們一見這些怪花出現,俱都瑟瑟發抖。
“嘻嘻。”
小孩的笑聲在郭家的每個角落響起。
時而似是響在廚房,時而則是響在外間正屋,蒯滿周的小臉嚴肅,聲音不是從她身上發出,卻像是從半空中的、血珠內發出的。
這些笑聲同時在四面八方傳來,嚇得村民們肝膽俱裂,一動不敢動,僵立原地。
“大老爺饒命——大老爺饒命——”
“我們都是封門村的村民——”
“四爺,曹四爺救命——”林老八初時鎮定,但一見鋪天蓋地的血網出現,且地面怪異的開出鬼花之後,他終於繃不住了,開始恐慌的求饒。
“怕什麼!”
曹大宗心中也犯怵。
但他與趙福生一路同乘,與她有過交流,對她又敬又畏,此時強作鎮定安撫村民:
“大人說了,她是爲了救村民的,我們每年向鎮魔司交過稅收,奉公守法,大人要抓的是鬼,你只要老實聽話,怕什麼?!”
他說完後,轉頭去看趙福生的臉,見她面帶微笑,卻並沒有反駁。
曹大宗心中大石落地,更篤定了許多:
“好了,安心聽大人吩咐,有大人在這裡,有鎮魔司的諸位在,出不了事的。”
以林老八爲首的其他人仍感到十分不安,但到了這樣的地步,蒯滿周幾乎在郭家佈下了天羅地網,厲鬼都無法逃脫,更別提普通人了。
衆人忐忑不安,俱都畏畏縮縮站在角落。
……
此時武少春的視線在四周查看。
趙福生的話已經驗證了他的猜測,證明郭家有鬼,且厲鬼隱藏在這廚房之中。
而趙福生既然知道了有鬼的存在,卻又如此鎮定,證明了她有收拾厲鬼的把握。
武少春沒有了後顧之憂,反倒專心思索鬼案。
正如趙福生所言,厲鬼所行之處,可能會影響人的認知、記憶,但有些東西是沒有辦法完全屏蔽的。
人類與生俱來的感知及嗅覺,以及一些細微的線索,還有對於死亡的恐懼,都會逼發出人身體中的潛能。
武少春看到了破舊的竈臺、煙燻黑的牆壁,以及郭家大火後留下的印痕。
破爛的稻草鋪成的‘牀’、柴灰堆,角落裡擠滿的滿臉惶恐的村民……趙福生洗過手的瓢裡盛了半瓢血水,如今家裡死得僅剩一個人的郭威捂着受傷的肩頭,臉色慘白,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受傷、血水——血腥味兒!
武少春的眼睛一亮:
“大人,我聞到了很重的味兒。”
郭威受了傷,再加上蒯滿周在這裡佈下了鬼陣局,郭威家的廚房有血腥味兒本該是正常的。
可是武少春此時沉下心來細細聞嗅後,卻意識到這種血腥味兒有些不大對頭。
這種味道彷彿是炙烤某種皮肉的味道,夾雜着腐爛的味道,以及若隱似無的血腥。
一行人先前入屋後就聞到了。
但郭家埋汰,門口的陰溝又帶着排泄物常年累月發酵後的味道,屋中再加上終年不見陽光,有種陰森腐黴味,混合在一起後,這種氣味已經難聞到有些薰眼睛了。
再加上他家前些日子受過火災,所以進屋之後,大家對那種某種烤糊的味道便下意識的忽略了。
這會兒經由趙福生的提醒,武少春終於發現了不對勁兒。
他說完之後,便見趙福生露出笑容。
有了她的微笑,武少春大受鼓勵,知道自己是猜對了。
他信心十足,再想到蒯滿周恐怕已經察覺出了不對勁兒之處,目光再次在郭家巡視。
這一次,他很快再一次發現了線索。
“臘肉。”
竈臺上垂掛着一大堆絞纏在一起的‘臘肉’。
而郭家貧寒,幾乎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了。
來時的馬車上,趙福生已經提前向曹大宗瞭解過郭家的情況,武少春也在車上,聽得一清二楚。
郭家世代家貧,窮得沒了骨氣,窮得很是懦弱。
在收鎮府衙門的八百錢之前,他家吃了上頓沒下頓,家裡原本生了幾個孩子,都餓死了,僅剩了兒子一根獨苗。
這樣一戶窮苦人家,但凡還有一口吃的,就絕不會讓家中小孩餓死的。
“是臘肉!”
一個詭異的猜測涌上武少春的心頭。
隨着他再一次將‘臘肉’二字說出口,他再看向這東西時,已經不再是先前的平靜神態,而是帶了幾分噁心與驚恐。
“不錯。”
趙福生滿意的點了點頭。
武少春確實是可造之材,稍一點撥,他就反應過來了。
“你既然已經猜出了端倪,接下來我們就要驗證了。”
其他人焦慮不安,不明白這兩位大人打的是什麼啞謎。
曹大宗也不知道爲什麼郭家的臘肉不對,他盯着那垂掛的、包裹了油脂的漆黑之物,眼皮瘋狂跳動。
一種可怕的感覺籠罩了他的心靈,但他不敢去細思,不敢去想像。
就在這時,趙福生喊道:
“滿周。”
此時她一喊‘滿周’二字,村民們都齊齊一抖。
蒯滿週數次出手給這些彪悍的村民帶來了極大的震懾,厲鬼的力量超凡,是普通人無法抗衡的。
小孩明白她的心意,無數血珠拉絲結拉,將在場的村民一一蓋住,僅留下了竈臺中間一處空地。
但這些血網獨獨避開了以李大齙子等人,使他們與竈臺之間沒有遮擋。
“我鎮魔司收受縣府治下百姓稅賦,當以守護百姓不受鬼禍荼毒爲己任。”
趙福生冷聲道:
“我此行前往封門村,原本是爲了治理匪禍而來。”
“李大齙子與匪徒勾結,爲禍鄉里,欺壓百姓,勒索良民,且他違反朝廷例制,敢帶刀出入鄉鎮,這種罪行該殺頭!”
她的聲音在郭家廚房內響蕩,村民、差役俱都被血網阻隔,不敢吭聲。
李大齙子等人神色木然,彷彿行屍走肉,對她的話充耳不聞。
蒯滿周、武少春以她馬首是瞻,安靜聽她說:
“如今正值用人之際,郭家有問題,我就暫時留李大齙子一命,讓他將功贖罪。”
她微微笑着,神態卻清冷:
“若他們僥倖不死,那麼之前的罪孽就一筆勾銷,只要將來不再犯錯誤,我便既往不咎,大家都在這裡,聽到我的話就當作個見證了。”
說完,她示意蒯滿周:
“滿周,將李大齙子引向竈臺,讓他將那‘臘肉’取下來。”
蒯滿周沒有說話,但手指動了動。
她指尖上一根細如絲髮的黑線晃盪了兩下,小丫頭的身影原地消失了。
與此同時,在竈臺的上方,突然黑氣涌現,一朵詭異的鬼花在黑氣之中盛放。
鬼花出現的剎那,本來依次排隊站在郭家廚房門框下的李大齙子‘動’了。
他神情慘白,順着花朵的位置前行,嘴裡喃喃喊着:
“度黃泉,去蒯良村——”
門框與竈臺的距離並不長,他數步到達,並動作僵硬的爬上竈臺。
手在鬼線的指引下,往那‘臘肉’上方的鬼花摸去。
但在李大齙子手指碰到黑氣的剎那,一大團怒放的鬼花剎時煙消雲散。
李大齙子的手抓入鬼霧之中,花朵化爲黑氣散開。
同一時刻,連接在他胸口處的鬼線隨着鬼花的散逸而跟着無聲切斷。
神態木然的李大齙子眼珠突然僵澀的動了動,他的臉頰肌肉抽搐,表情逐漸變得生動,彷彿意識在復甦。
等他回悟過神,他好像才反應過來自己並不是在李家之中。
“這——”
他正要說話,接着那隻受到蒯滿周‘指引’而探出去的手在穿破鬼花幻影后,摸到了竈臺上方懸掛的‘臘肉’。
李大齙子摸了一手的油。
那懸掛的‘臘肉’冰涼入骨,帶着一種讓他感到膽顫心驚的溫度。
人類對死亡敏銳的危機感令得意識本來還沒有完全清醒的李大齙子瞬間一驚,眼神找到了焦距,他本能的將手一縮——
但縮手之後,他眼神往四下環顧。
接着他看到了破舊灰黑的竈臺,隱約有些眼熟,彷彿什麼時候來過。
一股若隱似無的焦糊味傳入他的鼻腔,他記不清自己怎麼來到這裡,又怎麼爬上了這陌生的竈臺,他的眼角餘光隨即看到了懸掛在竈臺上的‘臘肉’。
這些‘臘肉’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讓他忽略了郭威家中鋪天蓋地的詭異血網,以及趙福生、村民等人,還有隨同他一起被遙控來到此地的匪窩兄弟。
“肉!”
李大齙子眼睛一亮,下意識的就想去伸手取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