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魔司五人悄無聲息的摸到了外間,那魯大江的聲音不見蹤跡。
正當幾人欲掀開簾子外出的時候,一道尖銳刺耳的聲音劃破夜空。
“啊——”
聲音淒厲、無助,似是年輕女子發出。
趙福生本欲揭布簾的手剎時頓住,驀地轉頭,看向左右。
“嫂嫂,你饒了我吧——”女聲惶恐的哀求,哭聲裡帶着絕望:
“三嫂,放我回去吧,三嫂,求你了,看在三哥的份上——”
從哭喊聲聽來,這女聲似是從隔壁的房屋中發出。
趙福生摸不準發生了什麼事,但聽到女子呼喊‘三嫂’時,她心一動:莫非是在喊孫三娘?
“饒你?”另一道略顯刻薄的女聲響了起來:
“什麼饒你?我是在帶你享富貴呢,你三哥倘若在世,也得感激我。”
“三嫂,不要——”那女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中間伴隨着拖拽聲,似是有人在用力拉她,她的慘叫聲更淒厲了。
“你在發什麼瘋?你男人死了,守寡回孃家,帶個兒子,你不幹這個,誰來養你們?”那刻薄女聲又道:
“裝什麼貞潔烈婦。”
這一回刻薄的女聲多說了幾句話,衆人都聽出聲音的主人了。
孟婆小聲的道:
“我聽着像是孫三娘。”
劉義真點了點頭:
“我覺得也像。”
趙福生本能的伸手想捂住蒯滿周的耳朵,但想到這小孩有的是辦法能偷看、偷聽,便面露無奈之色,掩耳盜鈴一般抱住了小丫頭的腦袋。
張傳世說道:
“看樣子是被逼來陪酒的。”
“陪酒?”孟婆面露同情之色:
“這村子真是從根上爛了。”
她從踏上尋女路以來,這些年不知見過多少齷齪,張傳世一開口,她就明白其中緣由了。
孟婆拳頭一握,正想要動,卻想起上一輪鬼夢,正因爲自己聽到了女子尖叫哭聲,一時亂了心防,慌亂入屋想搭救,最終才進入厲鬼幻夢,險些使得鎮魔司數人死在那荒村族學中。
如果是僅她一人,她衝動便衝動了。
可此時大家一起,便由不得她任性妄爲。
想到這裡,孟婆強行忍住心中怒火,等待趙福生安排。
“村裡商人、貴客多,有些甚至是代表官府的採買,來此就是爲了香料的。”
這些人手裡握着定價權,村裡人爲了博得高價,便養出一些骯髒手段,勒令村中一些女子出來陪酒,以討客人歡心。
張傳世當年來時就見過有人初來陪酒,滿臉痛苦。
“走,我們去看看。”
趙福生一聽這話,毫不猶豫的道。
孟婆心裡本來怒火滔天,只不過一直強忍,此時聽了趙福生這話,眼睛不由一亮。
“大人,我們不是要去勘察內村嗎?”張傳世提醒着。
趙福生道:
“她叫救命了,先救人再說。”
張傳世欲言又止。
他是見慣了這種事,心中早已麻木,更何況這是鬼夢之中,趙福生自己也清楚,鬼夢復刻的是過去的事情——也就是說,衆人眼下看到的這樁逼良爲娼的事件已經是發生過的既定事實,再無更改的可能。
衆人就是貿然闖進去,也沒有辦法改變事情的結局。
趙福生向來精明,怎麼會突然在這樣的事情上犯錯?!
“大人何必白費功夫。”張傳世勸說:
“這些都是鬼的幻像罷了。”
孟婆聽聞這話,先是有些發怒,後面又覺得張傳世說得有道理,不由幽幽嘆了口氣。
趙福生卻道:
“怎麼是白費功夫?”她平靜的道:
“這裡是十里坡,隸屬萬安縣,這裡的人是交了稅收到鎮魔司的。我拿了村莊這些人拼命湊出來的錢,怎麼能見死不救?”
張傳世道:
“大人才來一年不到,此時發生的事是兩年前了,現時的官可管不到兩年前的事。”
“可我是此時聽到喊叫的。”趙福生道:
“我如果爲了自保,躲避不出面,我怕將來的我想起這事兒後悔,夜裡都睡不着。”
張傳世愣了一愣。
不知爲什麼,他心中五味雜陳:
“那有什麼?這世道多少壞事做盡的,也沒見人家睡不着,大人又沒幹壞事,只是袖手旁觀,再者說我們此時查村,也是爲了辦鬼案、救人——”
“別人是別人,我是我。”
趙福生搖頭。
“那大人就是救得了一人,也救不了天下人,天下叫救命的那麼多——”張傳世再道。
“我聽到就救。”趙福生道。
張傳世爲人精明,又慣會見風使舵,照理來說話講到這個份上,他不應該繼續再說,以免惹了趙福生不快。
但他心裡卻像是窩了一把火,卻又不知怎麼發泄,便只好埋怨道:
“那我要是叫救命了,大人也會來救嗎?”
“會。”
趙福生毫不猶豫的點頭。
她的話頓時將張傳世內心莫名的怒火澆滅了。
這老頭兒一時鼻酸,竟隱隱有些想哭。
雖說此時身處鬼夢,又是在黑暗中,衆人看不清他的臉,但他仍深怕被人看出端倪,以遭這些同僚嘲笑,便故意插科打諢:
“胡說,當初蒯良村,大人看着我被蒯家那幾個媳婦打,也沒見當時救我。”
“你身上有我打下的鬼印。”趙福生平靜的道。
張傳世不由自主的露出笑容。
孟婆開始還怕這兩人爭執起來,這會兒見一場內訌、矛盾消彌於無形,不由鬆了一口氣,心中對於萬安縣如今的鎮魔司更添好感。
當即笑呵呵的道:
“咱們大人真是好,若是張師傅你出事,別說大人,我也會拼命救的。”
張傳世聽聞這話心下一暖,對於趙福生提出再要救人的建議便也不吱聲了。
劉義真在一旁聽着這幾人說話,見大家達成了共識,便道:
“那我們要趕緊了。”
趙福生點了點頭。
她擡手將簾子掀開,簾子外是無盡的黑暗。
幾人一下愣住。
劉義真奇道:
“燈呢?”
大家先前入村進屋前,可以看到屋子的左右兩側屋檐下都懸掛着大紅的燈籠。
可此時布簾一掀開,外間卻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
“老張,點燈。”
趙福生邁過門檻,喊了一聲。
“噯。”
張傳世應了一聲,將火摺子點起。
孟婆也掏出一支火摺子點亮,兩支火光照耀下,衆人隱約可以看到前方的情景。
呈現在五人面前的並非是街道,兩側也非屋舍的大門,而是左右都是泥牆,像是一間屋子。
屋舍並不是特別大,數步開外有個木質的鏤空屏風。
劉義真吃了一驚:
“福生,這不是我們先前出來的房間嗎?”
這是衆人先前進屋後暫時歇息的屋子。
屋內擺了簡單的傢俱陳設,外頭還有些外屋,設有桌椅,放了些村民送來的吃食,再往外才是入門的門廳。
趙福生心中一沉:
“我們先出去。”
她話聲一落,領頭往屏風的方向走,繞過屏風,果然見到外間的屋子,正中擺放了一張大方桌,四方各放了四條細長凳子。
桌面有一些食物,正是先前牛欄村的村民送來的。
“果然繞回了屋子裡。”
張傳世心中一沉。
大家出了屋子,往門廳而去,又見青布簾子掩住的大門。
趙福生領頭再從大門穿出,卻又重新回到了最初的內室。
……
周而循環。
鎮魔司的五人被困在了這間屋子內。
從荒村族學的鬼夢中與無頭鬼大戰後,越接近無頭鬼,似是無頭鬼的力量就越發的強。
趙福生心下嘆息,叮囑了衆人一聲:
“看樣子我們只能靜觀其變。”
鬼夢中的任何‘回憶’的片段都不是無的放矢,而是與喬越生的生平相關。
越接近厲鬼生平,就意味着離厲鬼越近。
此時女子的慘叫、孫三孃的再次出現,應該是厲鬼現世的契機。
“大家一定要小心,最好是彼此拉住,不要散在鬼夢裡。”
她話音一落,隔壁的女子尖叫哭得越發急了:
“嫂嫂,你不要這樣,你當年嫁過來時,也曾對我好——”
孫三娘冷笑:
“你也知道是當年。”她笑完,話音一轉:
“陪客怎麼了?你不要不識趣,陪了客,哄好了人,有你的好處享用不盡。”
她壓低了聲音,幽幽嘆了口氣:
“你知道那爺們是誰嗎?是徐州城裡大商行的管事,握有香料的採買、定價權,他手指縫間漏點,就夠我們家多分些銀子——”
女子惶恐的搖頭:
“我不要,我不住孃家了,你放我回去,我帶着孩子回去。”
“回去?”孫三娘‘哼哼’笑了兩聲:
“哪有你的回頭路走?你男人死在咱們村手裡,你婆家的人恨你得要命,肯養你?你就是折轉回去,風水輪流轉,今年牛欄村賣香,說不定明年便到野豬寨子,總有你哄人之時——”
“我不。”女人見哭泣哀求不起作用,語氣也逐漸堅定:
“我不幹這事兒。”
“由得了你?!”孫三孃的聲音也大了。
女子憤怒道:
“三嫂,你要幹什麼?你不怕我爹孃他們——”
‘呸!’孫三娘啐了一口:
“老孃實話和你說,就是你爹孃允許的,不然還帶不出你,你以爲你羅家人是什麼好東西?!”
“什麼?!”女子有些驚恐:
“我不相信——”
她喊完之後,孫三娘道:
“你今日從也要幹,不從也要幹,少磨磨唧唧,除非你死了,否則踏不出這屋子。”
女子倔強道:
“那我寧願去死——”
“你去——”孫三娘話音一落,便聽一道疾步聲響,接着是‘砰’的撞擊聲。
趙福生只感覺到牆壁重重一彈,泥沙‘漱漱’落地。
接着孫三娘大叫:
“哎呀,這賤人還真要尋死,來人,將她架住,不要讓她逃走。”
女子一撞不成,很快被人拉住,接着女聲高喊:
“救命、救命!爹孃救命——”
她喊了幾句,聲音在夜空中來回響蕩,卻無人救她,她又是哀嚎又是掙扎,氣息逐漸微弱。
隨後奮力大喊:
“喬表叔、喬表叔,救命啊!喬乾爹——”
“你這賤人胡亂喊的什麼。”先前聽她慘叫掙扎一直鎮定的孫三娘一聽女人喊‘喬表叔’,頓時就慌了:
“堵住她的嘴,要是將那位招來了,今夜得壞事。” Wшw●тт kan●¢○
隔着一道牆,趙福生聽到了有人拼命垂死掙扎的‘咚咚’聲,女子發出‘嗚嗚’鼻音。
“哎喲。”
有人驚呼,似是被女子咬了一口,她一得空閒,便再度放聲大喊:
“喬表叔,救命啊!!!”
“救命——”
“救——救——救——”
這喊聲在夜空之中來回的響蕩,形成不絕於耳的迴音。
聲音的力量無窮,震碎了黑暗的阻隔。
困住趙福生幾人的屋子在這無止境的迴音下被一一震碎。
飛沙走石間,朦朧的昏黃燈光逐漸亮起。
不知過了多少,‘嗒嗒’的凌亂腳步聲響在昏頭昏腦的趙福生等人耳邊。
似是有一大隊人馬趕過來了。
“住手!”
一道雷霆怒喝響起,震醒了先前被女子慘叫聲喊得暈頭轉向的鎮魔司五人。
趙福生甩了下腦袋,便見一道壯實的身影大步行來。
其實從荒村族學時起,趙福生便再沒見到鬼夢中有人出現。
之後進入深層夢境,來到牛欄村時,也只聽鬼倀的聲音,村民的影子,而不見人。
但她此時卻看到了‘人’。
鎮魔司五人不知何時出現在牛欄村的外村巷道上,後頭是高高懸掛的紅燈籠。
此時那緊閉的屋門大開,不少人站在屋門口,對着門外指指點點的。
門外有個頭髮散亂,衣衫不整的女人,蜷縮在地上哭。
孫三娘則不見蹤影。
許多村民將這巷道里三層、外三層的圍得水泄不通。
一個身材高壯的男人破擠開人羣走入中心。
他看起來約四十多歲,膚色略黑,濃眉大眼,雙拳牢牢攥緊,看向了坐躺在地面的女人。
“二妹,這是怎麼回事?”他見此情景,似是十分吃驚。
女人擡起頭,露出被打得皮開肉裂的臉,嘴角、鼻子與眼睛都在淌血,看到男人的剎那,卻大哭不止:
“表叔,救我的命,我三嫂騙我說是村外發現了一塊野菜,讓我隨她出來採些菜回去炒了給哥哥們下酒吃,哪知帶我來這裡,逼我陪外村收香的客人吃酒,我不從,她便說要我和我兒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