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先前還好端端的跟我說話,我就走到門口,還沒出巷道,折回來就不見了她蹤影。”郭威哭哭啼啼的道。
趙福生的目光落到竈臺的一側。
這間連帶了一張破牀的廚房共有兩個出入口,一個是通往外間大廳的方向,一個則是在竈臺的一端,直通後方。
通往堂屋方向的門僅有門框沒有門,而通往屋子後方的出入口則有一扇破門,上面上了拴,用一根扁擔抵緊。
她目光落到了這扇抵了扁擔的木門上,說道:
“你跟你妻子道別時,她在哪裡?”
“當時臨近午時,我家四蛋喊着餓了,她在廚房生火,坐在木墩子上。”郭威悽悽然的答道。
“那有沒有可能你折轉回身時,她從這門出去了?”
趙福生指着那抵了扁擔的木門問道。
“不可能。”
郭威斬釘截鐵的道。
說完之後,他又軟弱慣了,深恐自己這樣直言抹殺了這位鎮魔司大人物的面子,又誠惶誠恐的解釋:
“大人,真的不可能。我們這裡土匪多,三不五時就要入村掃蕩、搶劫,我家貧窮,實在拿不出東西,這扇門平時輕易不開的,都以扁擔抵着,怕被人闖進來了。”
說完後,又再次補充了一句:
“當天我回來後發現婆娘不見了,看到竈臺上的火還生着,鍋裡水也沸騰了,我看過屋門,一直沒有開過,門抵着的。”
事關妻子失蹤,他難得精明瞭一回:
“就算她有什麼急事要從後門離開,可開門之後,我們這個門沒法從內裡拴上啊,大人你說是不是?”
“是。”
趙福生點頭,認同了郭威的話。
對於馭鬼者來說,要想悄無聲息從屋子中離開自然有的是辦法,但郭威的妻子只是普通農婦,沒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覺的從屋中離開。
排除了郭妻從廚房後門離開這一猜測後,她突然起身:
“我再去你其他房間看看。”
“是。”
郭威強忍疼痛起身,溫順的應了一句。
其餘幾個村民受她震懾,乖乖舉着火把跟在身後。
郭家屋舍不大,稍轉幾步便能看得大概。
外間的屋子只通廚房及另一間內室,旁側還有一間破敗的牲畜棚,但郭家貧窮,這裡已經廢棄。
不過牲畜棚破敗之後也通外側巷道,趙福生從破棚的方向指着外間能見的張家圍牆,問郭威:
“你當日想出門報官,走到了哪裡?”
“沒走兩步,剛出門口一兩丈,就差不多大人手指的方向。”
郭威神態萎靡的回道。
“也就是說,你站立的方向,無論誰從你家外出,你都能看清。”趙福生問道。
“是。”郭威點頭。
圍觀的村民、張老頭兒聽到這裡也覺得不對勁兒了。
郭家人既沒有外出,也沒有躲藏在家中,那能去了哪裡?
“真是活見鬼了!”
一個舉着火把的村民嘟囔了一聲。
這些人說者無心,但趙福生卻深知內情。
雖說她一開始已經感應到郭家存在的若隱似無的厲鬼氣息,但此時排除了所有的可能後,鬼物的存在才成爲了唯一的答案。
她帶着衆人,重新回到廚房。
張老頭兒殷勤的爲她搬來長條短凳,他目光落到一旁的血水上,討好的道:
“大人,這水腥味兒重得很,我去將這水倒了。”
說完,他想去端那水瓢。
趙福生留他性命還有用,此時制止他的舉動:
“先不忙,這屋裡的味道不是倒水就能散的。”
她的話令張老頭兒不明就裡,他苦着臉,不敢吭聲,只好在趙福生目光示意下,老實的站到了一側。
“郭威,你之前說你家裡窮,買不起粟麥?”趙福生問。
郭威一聽這話,有些難受,失落的點了下頭:
“是的,大人,每年我與家父都在幹活,地裡、田裡,沒有一刻鬆懈,我的婆娘也手腳麻利,常年割麻紡線——”
他說到後來,聲音哽咽,再說不下去。
趙福生卻沒有看他,而是將目光落到了竈臺上那幾塊纏掛的‘臘肉’上:
“我看你是在撒謊。”她說完,見郭威怔了一怔,不等他開口喊冤,便又接着道:
“你說你家連飯都吃不起了,怎麼有錢做風乾的‘臘肉’呢?”
“什、什麼‘臘肉’?”
郭威愣了一下,反問了一聲。
“那不就是?”趙福生伸手一指竈臺上,問了他一聲。
他怔怔轉頭,順着趙福生手指方向,終於看到垂掛在竈臺上方漆黑的幾條垂掛的‘臘肉’,初時怔忡之後,隨即化爲驚愕:
“這、這是什麼東西?!”
此時郭威臉上充滿了震驚與不敢置信,趙福生仔細觀察過,他並非僞裝的。
張老頭兒也看到了垂掛在竈臺上方的‘臘肉’,臉上露出垂涎之色:
“‘臘肉’唄!郭矮子,沒想到你家竟然藏了這樣的好東西。”
村裡人窮,一年到頭很少打牙祭,雖說他家因爲兒子的緣故,過年過節也能沾點葷腥,但此時見到‘臘肉’,嘴裡止不住的唾液分泌:
“看樣子平時是裝出來的窮,你家少開火,光看這‘肉’的成色,怕是薰了好幾年,是你爹孃當時在世時留下的寶貝吧?”
“不不不——”
郭威搖頭。
他見到家裡憑空增添的物品,不喜反驚。
他的臉色白得近乎泛青,這會兒只覺得害怕而又詭異:
“不是我家的東西,怎麼來的,我、我全沒有記憶——”
“不是你的?你家的東西,怎麼說不是你的?”張老頭兒奇怪道。
說完這話,他眼珠咕嚕一轉:
“那不是你的,可能是我的。”
“……”
趙福生似笑非笑看他:
“你真要?”
她對張老頭兒佔小便宜的舉動似並不反感,張老頭兒一聽這話狂喜,連忙瘋狂的點頭。
其他幾個村民臉上露出懊悔而又慌張的神情,也想要說話。
張老頭兒最是猴急,想要爬上竈臺去取,趙福生制止他:
“你先不要急,後面如果真相大白了,你還要這‘肉’,我不制止你。”
她話中有話。
張老頭兒一聽,愣了一愣,隱約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兒。
但他此時心中只有那幾塊‘臘肉’,總覺得這玩味兒又香又陳,配合着滿屋淡淡的血腥,腹中餓得飢腸轆轆,越發想要將那幾塊‘臘肉’立即取下帶回家去。
“大人——”
他喊了一聲,突然外頭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響。
趙福生笑了笑:
“來了。”
“什麼來了?”張老頭兒滿臉不解。
“曹大宗他們回來了。”趙福生道。
“這麼快?”一個村民嘀咕了一聲。
李大齙子可非善類。
他與匪徒往來密切,也是黃崗村土匪窩的一員,已經是封門村裡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長條鎮上的差役深知他身份,可都不敢招惹他。
這會兒他吃過酒了,又與一干匪衆歇下,差役及村民們去捉拿他,他未必會願意乖乖一路前來,說不定雙方暴發矛盾衝突,還會打起來呢。
趙福生支使曹大宗等人去李家拿人,這一去不過幾句話功夫,怎麼會這麼快就回來的?
衆人正自暗自奇怪之際,大家的耳畔突然聽到了‘嘻嘻’的笑聲。
像是小女孩兒的輕笑。
夜半三更時分,突然聽到這樣的笑,不由讓人毛骨悚然。
村民、郭威及張老頭兒頓時變了臉色,趙福生卻露出笑意。
就在這時,血腥味兒越發濃烈。
昏黃的燈光下,屋裡不知何時凝結出了淡粉的血霧。
霧氣出現的剎那,將屋中的濃濃血腥味兒沖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血腥氣夾雜着甜膩花香的味道。
接着,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
衆目睽睽之下,那些半空中飄浮的血霧蠕動着合攏,形成顆粒分明的血珠,隨後血珠匯聚,最終凝結成一個面色慘白的小孩出現在郭家的房屋之內。
蒯滿週一回來,趙福生露出笑意。
除了她反應正常,張老頭兒、村民及郭威等人卻不約而同的揉了下自己的眼睛。
“這、這——”
張老頭兒喃喃自語:
“這真是邪門,我好像看到了一個人——”
“我也是——”
村民們顫聲道,郭威的身體開始抖,屋裡火光‘噗嗤’的閃爍,燈火晃動,忽明忽暗的。
“回來了?”
趙福生含笑問了一聲,蒯滿周乖乖點頭:
“嗯。”
趙福生沒有問事情順利與否,這種信任顯然令小丫頭很是開心,她舉起蒼白的小手,手裡攥緊了數根細如絲髮的詭異黑線,獻寶似的道:
“福生,你看。”
那些詭異的絲線被她抓住,從她指縫間鑽出,順着郭家的屋舍往外蔓延。
在閃爍的火光下,帶着不詳且恐怖的氣息。
隨着蒯滿周的手抖動了一下,線的另一端被繃緊,接着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很好。”
趙福生讚了一句。
張老頭兒一見此景,白眼一番,抽搐着倒地。
其他村民臉色煞白,如同木偶人一般被釘在原地,接着正要怪叫逃走,趙福生道:
“滿周事情辦得真好,等李大齙子來了之後,你將這些人看好,不要讓他們亂走動,壞了我的事。”
“……”
本來想奪門而出的村民們一聽這話,頓時不敢再動彈。
“嘻嘻。”
小孩的笑聲響起,蒯滿周慘白着一張小臉,認真的點頭:
“好。”
她一抖鬼線,外頭一羣人魚貫而入。
爲首一人身材矮瘦,但頭卻頗大,面容浮腫,兩顆門牙格外引人矚目,如同兔牙般撐出嘴脣外頭。
“齙、齙三哥——”
郭威一見此人,竟然似是遺忘了蒯滿周的詭異之處。
對他來說,李大齙子給他帶來的恐懼甚至壓過了厲鬼的懾迫,他坐趴在地,垂吊着傷臂直往後縮。
此時的李大齙子已經沒有了平時的兇惡。
他的雙目無光,腳步沉重。
細看之下,可以看到一條漆黑的鬼線刺破他胸前的衣裳,往前延伸而出,絲的另一端被握進小孩手中。
在鬼線指引下,李大齙子宛如一個提線木偶,一步一步靠近趙福生,最終站在郭威家廚房的入口處。
李大齙子身後,幾個獐頭鼠目的男人也與他一樣依次排隊站定,一動不動。
“大人。”
外間武少春等人也回來了。
除了已經見識過蒯滿周手段的曹大宗尚算鎮定,甚至有些興奮外,無論是差役還是林老八等人面色慘白,雙腿都在發抖,看趙福生的目光帶着說不出的恐懼之色。
……
“鬼啊!”
張老頭兒一見林老八等人回來,一咕嚕從地上爬了起來,哭喪着臉吼。
他在地上爬着,想往外鑽,但剛爬了兩步,又被排排站在門口的李大齙子等人擋住了去路。
“啊啊啊鬼啊,鬼大人饒命啊——”
“閉嘴。”
武少春從李大齙子身邊擠了進來,一腳將張老頭兒踢翻在地,接着纔看向趙福生:
“大人,李大齙子等人帶回來了。”
有蒯滿周同行之後,辦事格外的順利。
一行人前往李大齙子家,曹大宗與武少春深知小孩兒殺傷力,二人毫不猶豫便令人將李家大門撞開。
李大齙子當時醉酒未醒,但他的同夥聽到敲門聲後卻嘴裡罵聲不斷,並提刀出來。
這些人一出現,林老八等人驚懼不安時,蒯滿周就出手了。
厲鬼的力量瞬間將這些人制約。
先前還凶神惡煞的匪徒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反應能力,手中大刀落地,如行屍走肉般,被蒯滿周牽引着走出了李家大門。
這一幕震驚了林老八等村民不說,同時還將李家的人嚇得不輕。
林老八等人當時沒有一鬨而散,完全是因爲曹大宗在。
在武少春的語言威脅下,曹大宗鎮壓住了差役,還有一旁以詭異手段制住了李大齙子等人的蒯滿周在,封門村的一干人立即變得十分老實。
一行人怎麼去的,也依次乖乖而回——深怕亂跑之下也落得跟李大齙子等人的下場一樣,被蒯滿周牽着走,生死未知。
武少春簡略的將前因後果說完,趙福生點了點頭。
“我這邊也有發現。”
趙福生說道:
“郭威的父、妻、子應該都出事了。”
她的話令得衆人心中一凜。
郭威雖說在親人接連消失之後已經意識到了不對勁兒,但此時聽到趙福生這樣一說,卻仍是悲痛欲絕,嘴裡發出嗚咽的啜泣聲。
“死了?”武少春問道。
趙福生點了點頭:
“嗯。”
武少春的目光落到郭威身上,表情有片刻的怔忡。
他也是經歷過鬼案,且也是狗頭村鬼案的倖存者,同樣也在替身鬼的案子中,失去了自己的唯一親人。
郭威雖說懦弱,但此時武少春卻對他生出了微妙的同病相憐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