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鬼禍,在趙福生說來卻像是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似的。
徐家十分熱鬧,庭院內擠滿了人,差役的到來最初並沒有引起其他人的關注。
但隨着他看到趙福生,且往裡擠之後,很快有一部分人就意識到出事了。
龐知縣也看到了縣府差役的到來。
在見到差役的剎那,他就猜測縣中出大事了。
他手下辦事的差役不多,認出了此人名叫王渾,家裡行五,人稱王五哥。
雖說名叫王渾,但此人辦事可不糊塗,行事很是穩重。
今日大戶徐家開宅,鎮魔司的人全來了,若無特殊情況,以他性格,是不會在這個時候上門觸徐家黴頭的。
他這會兒前來,就意味着縣裡發生了大事,且縣府差役鎮壓不住。
尤其是龐知縣看到王渾徑直走向趙福生時,便心中一個‘咯噔’,明白縣府恐怕是有鬼案滋生了。
但如今的萬安縣今非昔比。
雖說猜到有鬼禍出現,但龐知縣卻並不像以前一樣驚惶無措。
他擠開衆人,往趙福生的方向走。
與此同時,王渾進來的剎那,武少春的鼻子動了動。
他馭使了竈鬼後,對於一些特殊的氣味敏銳了許多,此時他嗅到了一股夾雜着陰寒氣息的血腥味兒飄入徐家。
武少春順着氣味的來源擡頭看去,便見到進院的差役了。
他想要擠出人羣,但衆人將他圍得水泄不通。
眼見那王渾已經走到了趙福生面前,武少春情急之下,身影逐漸變淡,接着身體由實化虛,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在衆人面前離奇消失了。
‘譁——’
衆人倒吸涼氣,接着遠處徐宅內傳來有人尖聲慘叫:
“啊!鬼啊!”
這一聲慘叫令得先前還熱鬧非凡的徐府外宅瞬間靜了片刻。
‘哐哐鐺鐺’的撞擊聲響裡,徐雅臣嚇得一個激靈,扭頭往聲音來源處看去,就見武少春從內宅跑出。
不久後,徐府的下人臉色慘白的跑出來,喊着:
“老爺,廚房——”
他話沒說完,就看到了武少春,身體晃了兩下。
徐雅臣一見此景,就明白了。
雖然他不知道武少春是如何突然原地消失,又衝進了廚房,將徐家的下人嚇住,但只要徐家不是鬧鬼,一切麻煩都只是小事罷了。
他衝僕從揮了揮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接着看到武少春走到趙福生身側。
而這會兒的徐雅臣也看到進門的縣府差役,再看看庭院內亂糟糟的情況,頓時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黃四——”
他喊了一聲,管事便立即附耳過來。
徐雅臣吩咐了幾句,黃四點了點頭,起身來到趙福生身邊,將趙福生及王渾等一干人全部領入院內一間安靜的廂房中。
一旦脫離了前庭,屋中頓時就安靜下來了。
黃四令雜役奉上了熱茶,雖說心中十分好奇發生了什麼事,卻仍是識趣的退出了房中。
“你在找我?”
趙福生坐定後,目光就落到了王渾的身上:
“你叫什麼名字?縣裡發生了什麼案件?”
她不緊不慢,一連問了數個問題。
不知爲什麼,王渾本來在看到案發現場時滿身的寒意此時在趙福生的面前都散了許多。
“我、我、我——”
他張了張嘴,卻一連‘我’了好幾聲,都沒有辦法順利開口。
趙福生一看此景,就知道他應該是驚嚇過度。
“不要着急,喝口茶,慢慢說。”
她下巴點了一下襬在王渾旁邊的茶盅,說話的同時也吹了吹自己杯裡的茶葉沫。
王渾直哆嗦,聽她這話,連忙端起旁邊熱茶,顧不得水溫燙口,‘咕咚、咕咚’將茶杯喝了個乾淨。
熱流順着喉嚨下肚,身體暖和起來了,顫抖的情況也好了許多。
他穿的是紅黑相間的差服。
這衣裳呈暗硃色,以黑布滾邊,發放的時間久遠,他平日穿着辦差,領角不少地方磨損,已經起毛了。
有幾處地方破損,卻都被人以很靈巧的方式在衣裳的內裡墊布縫補,從外表看,若不仔細一些,是看不出來衣裳破裂的。
此人有一個心靈手巧的妻子。
趙福生心中暗忖。
他的腳上穿的是一雙厚底布鞋,沾了黃土。
那泥土已經幹了,但細看之下,仍能看出這些乾涸後的土呈黃褐色色,混入他鞋底的夾縫之間。
萬安縣內沒有黃土,但縣外則有黃土地,附近還有個村落。
她在這一瞬間的觀察裡,將這些所見的信息記入心中。
王渾將茶喝完,把杯子放回桌上,這才道:
“大人,我叫王渾,人稱王五,是奉龐大人的令,近來一直在爲清查戶籍而奔走。”
當着鎮魔司衆人的面,王渾的膽氣逐漸復甦。
“前些天縣府內的戶籍清查完後,我們便開始往縣外走。”他說到這裡,臉頰的肌肉開始不自覺的抽搐。
他伸手抹了下臉,接着才說道:
“按照原定計劃,今日我跟府衙的李二一路,要去的是流土村。”
“流土村?”王渾話音剛落,接着門口就有一道年邁的聲音響起。
衆人擡頭一看,卻見是孟婆來了。
鎮魔司的令使人數並不多,王渾自然也識得孟婆。
他不知這老婆子有什麼本事,卻聽龐知縣警告過:不要惹她不快。
王渾手足無措,正要說話,孟婆卻看着趙福生道:
“大人,這流土村就在縣外四、五里遠的地方。”
趙福生點了點頭。
“那邊大約住了二十多戶人家,都是當年丈量土地時期,陸續逃難到萬安縣落戶的人。”
孟婆在萬安縣呆了多年,對周邊頗爲熟悉,解釋給趙福生聽。
王渾聽她說完,連忙點了點頭。
“你接着說。”趙福生將這些線索記住,又示意王渾接着往下說。
“是。”他應了一聲,接着才道:
“就像孟婆所說,城外有好幾個像流土村這樣的村落,都在離縣城不遠的地方,但隔得又遠——”
說到這裡,他眼神閃爍,眼中流露出幾分心虛尷尬之色。
這些村子圍布在縣城周圍,村子不大,但又有二、三十戶人家,一般這樣的活兒最多半天就做完了。
但是這一來一回卻需要花費一兩個時辰的功夫。前天下過雨,地溼路滑,不大好走。
龐知縣要求他們在五日內將附近的戶籍記錄下,近來他與李二一直都在爲此事忙碌。
趙福生聽到這裡,問他:
“那李二呢?”
王渾就道:
“昨兒晚上,李二就來家裡找我,說是他想跟我打個商量,他後天要去老丈人家喝酒,所以他想今天去查錄戶籍時,能不能與我分頭行動。”
說到這裡,他表情有些忐忑。
趙福生倒並沒有惱怒,而是道:
“也就是說,你跟李二分頭行動,你去了流土村,而流土村出事了。”
她說完這話,王渾再點了點頭。
二人正對話間,先前就意識到情況不對的龐知縣終於擺脫了衆人糾纏,也跟着進了廂房中。
他一來之後恰好聽到這話,頓時有些惱怒。
“好你個王渾——”
王渾聽到龐知縣的聲音,渾身一抖,險些跪倒在地:
“大人……”
龐知縣雖然想怒罵這兩個自作主張的差役,但他卻知道此時不是他發怒的時候。
因此他強忍怒火,平靜的道:“先不要說其餘廢話,把事情說完再說。”
“是。”
王渾垂頭喪氣,點頭道:
“我去了流土村——”
本來以爲就二十多戶人家的小村莊,他走上幾步,最多一個來時辰就能把所有的事情全部搞完。
其實一開始事情發展也與他預測的差不多。
“我到了流土村,先找了當地的村長,讓他將村民喊來一一登記戶籍。”
這個過程是最磨人的。
事實上登記戶籍,很多時候花費的大量時間在於村民不配合。
但今日王渾行事還算順利,流土村的村長頗老實,聽他吩咐,讓人將村民喊了過來,卻在點數的時候,發現少了一戶。
“村中有一家人沒來。”
這家的男主人叫楊鐵漢,與其妻何氏共生育了四女三兒。
兩個女兒已經出嫁,另兩個女兒年歲還小,仍在家中。
三個兒子中,長子楊平去年剛成婚,其妻丁氏,半個月前剛產子。
“這楊家人口不算少。”龐知縣找了個空位坐下來,說了一句。
王渾還因爲與李二分頭查戶籍一事有些心虛,不敢正眼看他,聽到這話便應道:
“算是流土村的大戶了。”
流土村本來就村小民寡,楊家一共九口人,在村中已經算是人口多的了。
“當時村長派了人去喊,他們沒來,村長就有些抱怨了。”
楊家本來窮,但何氏的肚皮爭氣,生了三個兒子,在村中又窮又橫,其他村民不大願意招惹他。
平日村子小,雞毛蒜皮的事情卻多,彼此之間有嫌隙。
登記戶籍這件事本來村民就頗多怨言,覺得縣裡無事找事,吃飽撐的,只是礙於縣城官大人威儀,勉強照辦。
如今村長召喚了楊家人不來,頓時就不幹了,提議讓王渾自己去尋楊家人。
王渾一聽這話也不答應。
他常年與普通百姓打交道,深知有些人越是窮困,越是有理說不通。
脾氣既軟且惡。
“若是我跟李二同行,兩人一道,他們有個顧忌,我要是單獨一人前去,到時惹急了他們,恐怕要吃排頭。”王渾說到這裡,就捱了龐知縣冷冷一瞪。
但礙於趙福生在,龐知縣沒有多說什麼。
王渾訕笑了兩聲:
“我當時心裡害怕,就讓村長多派幾個老實可靠的村民跟我同路,正好也替我指指路。”
村長無計可施。
他不想管這樁閒事,但流土村離縣裡不遠,若是王渾真被楊家人打了,回頭上縣裡告狀,縣太爺恐怕饒不了他。
這樣一想,他便強忍心中不快,親自點了十幾個身強體壯的村民一道前往楊家。
“我們到了楊家之後,見大門緊閉,從內上了拴。”
村長讓人上前拍門,卻無人開。
“屋裡靜悄悄的,像是一家人睡着了還沒有醒似的,我當時就覺得不對頭。”
楊家的孫子纔剛出生半個月不久。
一行人前去拍門,陣仗不小,屋子又不隔音,這樣吵法,早將孩子吵醒了。
娃一醒,便會‘哇哇’大哭。
但一干人拍了半天,屋裡沒有半點兒響動。
當時村長就猜測,是不是楊家攜口逃了。
這樣的事情可不少見。
這個年頭,苛捐雜稅又多。
今年收成不好,秋後縣裡已經上了一輪稅,這還沒翻過年呢,縣頭又來人了——說是要登記戶籍。
這在村民眼中,便與登記了名頭再加一輪稅差不多。
楊家如果早聽到風聲,一家九口收拾了包袱跑路也是有可能的。
但王渾好歹也是縣裡差役,他本能的覺得不對頭。
雖然聽村長說,楊家人十分窮困,常年吃了上頓沒有下頓,一家子面黃肌瘦,可他們家人多勢衆,村裡人都有些怕他們。
在這裡,他們勉強還能活,若是挪了窩,到時去了外地,怕是連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
且楊鐵漢的長子才成親沒多久,長孫又還沒滿月,這樣的情況下,一家人能去哪呢?
“我當時就覺得是出事了,因此讓村長將門卸了,闖入楊家。”
反正有人頂事,且村長來時怕起衝突,帶了好些人來,就是卸了門發現楊家人沒事兒,也不怕打鬥。
他一聽王渾的話,便即刻令人拆門。
楊家的門被砸破,一行人衝入院中。
這樣大的動靜,楊家卻並沒有人出來喝斥。
反而是王渾等人衝進院中後,則是駭得渾身發抖。
一具男屍趴臥在院子角落的一個喂牲畜的大石槽邊,一個裝滿了糠渣的木盆摔落在他身側。
“我當時上前一看,便見那屍體腦袋不翼而飛,只有一個脖子,像是個柱子般,杵進那石槽中。”
想起當時的情景,王渾駭得魂飛天外,冷汗又透體而出。
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抹了抹脖子,滿臉驚悸之色。
王渾當時一見無頭男屍,隨即怪叫了一聲退了數步仰天摔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