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鎮民大多衣不蔽體,頭髮散亂,身上髒兮兮的,散發着惡臭之氣。
周鬆見趙福生看到鎮上這樣的情況,深怕她心中不滿,連忙召來差役,讓他們將人趕走。
差役大聲吆喝,把這羣看熱鬧的百姓各自驅趕走。
周鬆陪笑道:
“不知道大人這麼快要來屯裡,如果早知道,就會灑掃街道,勒令他們不得外出。”
趙福生搖了搖頭。
她想起自己不久前的寶知縣之行,縣中百姓雖說也看得出來較爲貧困,但也不像萬安縣治下情況這麼嚴重。
按理來說朝廷內務不歸她管,而是龐知縣的職責。
可朝廷放棄此處後,這裡就是她的地盤,她問周鬆:
“你治下的這五里店屯情況如何?”
“託大人的福,五里店屯的情況因爲靠近萬安縣,要比其他村鎮日子好過許多。”周鬆連忙答道。
趙福生不想聽他說這樣的官話,從鎮上百姓的生活狀態,看起來並不像是‘日子好過’的樣子。
她想了想,將先前說願意搬家的差役召來跟前問話。
那差役戰戰兢兢,被她點名之後露出害怕的神情,戰戰兢兢的跟在馬車一側。
趙福生問他:
“你叫什麼?在哪裡居住?當差多久了?”
那差役年約三十左右,身材中等,卻有些瘦。
一套不合身的差役制服穿在身上,許多地方已經磨得發毛了,看上去已經傳承了不少年頭的樣子。
他聽到趙福生問話,還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周鬆瞪他:
“大人問你話,你還不老老實實說。”
差役連忙應了數聲,這才道:
“回大人的話,我姓王,家裡行二,人家都稱我王二,我家就住鎮上,我爹當年、當年曾在屯裡任差役,後面年紀大了,我接了我爹的活。”
“子承父業。”
趙福生說道。
王二見她態度溫和,似是與自己閒話家常,心中的不安逐漸壓下,便點了點頭,有些靦腆道:
“我們村鎮府衙中,許多人都是這樣的。”
“你們在府衙當值,一年俸祿多少?”趙福生不疾不徐的發問。
王二就道:
“一年到手約二兩五錢銀子。”
周鬆在一旁聽得頻頻擦汗,不知趙福生問話的目的是什麼,只能不停陪着笑臉,由差役扶着跟在馬車一側,走得頗爲吃力。
“你家幾口人?”趙福生再問。
“我父親已經去世,家母目前還在,家裡妻子生了三個孩子,共與兩個弟弟一家分家不分戶的生活。”
“母親跟誰居住?”趙福生笑着問。
她語氣溫和,半點兒馭鬼者的陰冷與壓迫也不見,且問的都是家常小事,王二緊繃的心絃逐漸放鬆:
“母親現在跟我住。”
趙福生點了點頭:
“也就是說,你家一共六口人。”
“是了。”說起母親、妻兒,王二的臉上露出笑容。
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不迭的又將臉繃住,露出緊繃之色。
“你三個孩子是兒是女?多大歲數了?”
趙福生再問。
她的這些問題奇怪極了。
她是鎮魔司新上任的令司,此次前往蒯良村也是爲了村中鬼案,可這位令司辦完案子後,對鬼案贅述不多,反倒似是對差役們的生活更感興趣。
老屯長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敢打斷對話,只得亦步亦趨跟在車駕旁,聽着二人交談。
“一共兩兒一女,大的九歲,最小的是女兒,剛三歲。”王二也有些不安,但趙福生問的都是家常小事,也沒什麼怪異之處。
他偷偷看了擦汗的老屯長一眼,又規規矩矩的答了。
“這個年紀,剛好是讀書識字的歲數啊。”趙福生故意嘆了一聲。
王二頓時就笑了:
“那哪能讀得起書?將來若能平安成長,接替我的職位便能養家餬口了——”
他說完之後,便見趙福生皺了下眉。
這位萬安縣實際的掌權者似是沉默了片刻,車隊氣氛一下僵住。
王二有些害怕,下意識的轉頭去看周鬆:
“周大人——”
“喊你小子不要胡說!”周鬆頓時罵他。
“沒有胡說。”
趙福生很快收斂了自己外展的神情,露出笑意,搖了搖頭。
她其實並非因王二說錯了話而惱怒。
王二的話代表了此時許多百姓的現狀,她聽完心中感慨。
可偏偏因爲她身份的緣故,一個眼神、一個舉動都牽動周圍人的心,所以使得旁人對她格外察言觀色,她的言行被放大,一個小表情都能令周圍的人惶恐不已。
趙福生定了定神,說道:
“你孩子還小,家裡還有其他營生嗎?”
“我、我母親平日替人漿洗衣服,城外還有些土地,我家、我家婆娘時常掇弄,也能有些收穫。”王二感到不安,深怕自己說錯了什麼惹來大禍,每一言每一字都格外斟酌,語速變得有些緩慢,明顯開始思考:
“幾個孩子也幫着做些事,偶爾婆娘織些布,接些繡活。”
這是鎮中許多人家的常態,趙福生看向周屯長,老屯長瞬間壓力山大,點頭道:
“他家的情況已經算好的。”
“每年稅收呢?”趙福生問道。
“因爲是爲公門辦事的差役,稅收比普通人少收三成,他家一年六口人,一年算下來,一共要收二兩多銀子。”周屯長道。
王二的俸祿共有二兩五錢,相當於一年營收有大半都要繳納稅務,一家人的吃喝全靠妻子、老母額外與人幫傭做填補。
普通人生活困苦,生兒育女之後無力教育,將來孩子長大,仍走父母老路。
窮困沒有出頭之日。
難怪這王二聽到搬進蒯良村的地界後,能免鎮魔司稅務,竟然連村莊鬧鬼都不怕了。
趙福生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
半晌後,她才說道:
“如果是這樣,搬進蒯良村,對你確實有好處。”
“這小子貪婪,想佔便宜。”
周屯長陪着笑說了一句,王二被吐槽了也不尷尬,反倒露出笑容。
“如果真能免三年稅,我在鎮中辦差,家裡倒不用擔憂,說不定託大人的福,攢幾年銀子,將來兩個兒子成婚,生了孫子,孫子還能讀書,不走我們的老路。”
他說起將來,終於挺起了胸,眼裡竟然多了幾分亮光。
其他差役聽他這樣一說,也有些意動。
“你不怕鬼嗎?”趙福生反問。
“大人不是說已經將鬼收了嗎?”
王二毫不猶豫的道。
這些百姓每年繳納龐大的鎮魔司稅收,對鎮魔司的人的話深信不疑——興許是他們不敢懷疑,也不敢去深思這些人說假話的後果,怕窺探到無盡絕望的以後,便下意識的信了,甚至這樣的差役比普通人更相信鎮魔司驅鬼辦案的本事。
趙福生突然之間覺得壓力很重。
她喪失了繼續說話的興致,直到馬車回到鎮上驛館後都沒有再出聲過。
周鬆既感恐懼又有些慌亂,一路連瞪了王二好幾眼,怪這小子嘴上沒把門的,將大人物惹怒。
村鎮的飯菜稱不上豪華,甚至有些寒酸,但這位老屯長已經盡力了。
席間古建生偷偷溜到趙福生身邊,向她解釋道:
“上個月中,縣裡的龐大人曾來這裡收過稅。”
五里店屯並非富裕屯鎮。
尤其是隨着萬安縣被朝廷逐漸放棄,縣裡官員、士紳提前得到消息的,已經早做打算。
而消息落後的百姓一無所知,還困守縣城中。
城裡百姓都尚且如此,其餘村鎮消息落加不通,周鬆等人對朝廷安排一無所知,因此暫時鄉鎮尚算平靜。
萬安縣鎮魔司的令司主事更迭換代後,龐知縣迅速開始管理縣中內務,早前七八月在秋收後已經派縣中人前往萬安縣治下各鄉鎮收過稅錢了。
周鬆作爲一屯之長,每年面對要繳納的稅錢半點兒不敢放鬆,早就準備好了,順利將這一關熬過。
爲了繳納這一大筆稅錢,屯中差役已經三個月沒放晌銀了。
大家褲腰帶勒得很緊,整治這一桌席面雖說仍不像話,但周屯長實在無能爲力了。
萬安縣治下這樣的情況還很多,五里店屯相對要好些,至少沒有欠縣城府衙的稅錢。張傳世也小聲的道:
“有些鄉鎮欠了不少錢,當地官員焦頭爛額的,深怕哪天命都丟了。”
“……”
趙福生無言以對。
五里店屯的情況可以昭示出萬安縣目前的困境,趙福生要走的路還遠得很。
她在五里店屯稍作休整,晌午之後便準備啓程回縣中。
臨行前她看着點頭哈腰的老屯長,叮囑他在辦完蒯良村案子後,一定要前往萬安縣鎮魔司向她彙報。
老屯長不敢馬虎,一一點頭應下了。
這位老屯長年紀不輕了,作爲一屯之長,他對朝廷來說無疑是稱職的——每年稅收半點兒不含糊。
可是應付了朝廷,下頭差役的俸祿仍要補足,欠下的虧空他拿什麼填補?最終仍有從百姓處徵收。
她想起入鎮時那些頭大、腹大卻四肢瘦如柴杆的鎮民,鎮上的人尚且活成這樣,村中那些人又該如何生活?
這一趟蒯良村之行令趙福生心情頗差。
她看到了自己治下村莊百姓的真實面貌,莊四娘子及蒯村、莊村百姓之死已經讓她很是不舒服。
鬼案倒是容易了結,隨着她馭鬼有成,將來封神榜、地獄一旦開啓,厲鬼倒是好應付,可是促使厲鬼復甦的緣故則是因爲環境所導致的。
根源不改,光是辦鬼案,只是治標治本罷了。
“唉——”她嘆息了一聲,無力的擺了擺手:
“走。”
回程的路上,趙福生興致不高,古建生看出來了,便與範無救、武少春二人小聲道:
“大人好像不太開心。”
“沒有啊。”
範無救搖了搖頭:
“我沒看出來。”
“二愣子!”張傳世在一旁聽得分明,‘嗤’笑了一聲。
範無救聞言大怒,想要跟他爭個高下,但隨即想到這老頭兒馭使了鬼船,心中忌憚,強行忍下這口氣:
“大人挺高興的。”
“大人半天沒說話了。”武少春也道。
他是老實人,也跟古建生說一樣的話,範無救頓時坐直身體,猜測:
“莫非是五里店屯飯菜不好吃的緣故,讓大人心情不好了?”
……
幾人小聲討論,張傳世並沒有加入其中,他雙手交握放在腦後,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的譏諷神情逐漸消散,表情罕見的變得有些嚴肅。
回到萬安縣時,天色已經擦黑了。
趙福生這一次再回來,龐知縣等人早就得到消息,已經趕到了鎮魔司中。
範必死站在府衙前迎接,當看到兩輛馬車遠遠歸來,車停後看到自己的弟弟從馬車上下來時,他一顆懸了數天的心終於落回原處。
他並沒有急於去與範無救說話,而是守在了趙福生的車前。
當看到趙福生打開車門出來的一剎那,他臉上露出笑容,正欲說話,趙福生道:
“蒯良村的鬼案已經解決了!”
她話音一落,全場頓時響起驚呼。
無論是龐知縣還是縣中官吏、鄉紳以及府衙內的雜役,聽聞這話的時候臉上俱都露出驚喜交加的神色。
自趙福生離去後,籠罩在萬安縣鎮魔司內的陰影隨着她這句話一下就消散了。
此時的趙福生是萬安縣當之無愧的掌權者。
從她掌控萬安縣鎮魔司以來,她已經連辦了六樁大案,且她此時狀態穩定,神情溫和,並沒有露出因爲連辦鬼案而導致自身馭使的鬼物失控的趨勢,這無疑是令得龐知縣等人更加的信服。
衆人簇擁着她下馬車,當車內蒯滿周也跟着下車時,範必死愣了愣,但並沒有多說什麼。
蒯滿周跟在趙福生身邊,望了望四周,隨即拉住了趙福生的手。
趙福生並沒有將她甩開,而是牽着她,在門口站了半晌。
“大人在看什麼?”
張傳世跟在她身後,見她駐足不前,小聲的問了一句。
說話時,他的目光順着趙福生的視線看去,見她的眼神落到了鎮魔司的門牌坊上。
此時正值酉時三刻(下午17:45左右),日頭偏西,夕陽的餘暉落到了鎮魔司大門牌坊上,照出上面三個大字:鎮魔司。
這個招牌比以往似是要更亮一些,彷彿上面的蒙塵被擦淨。
張傳世的喉結滑動,目光閃了兩下,正欲說話,趙福生似是與他閒話家常:
“老張,當初你抱着賬本來要債,想要的就是這塊招牌吧?”
張傳世心神恍惚,聽聞她說話,下意識的就點頭:
“是——”
話一說出口,他隨即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心中如掀起驚濤駭浪,立即臉色就變了,拼命的搖頭:
“不是,大人說笑了,我拿這招牌來幹什麼?不是!不是!”
心虛的人話總是特別的多。
趙福生笑了笑:
“不管你是不是,反正萬安縣的這塊招牌是取不走嘍。”
她說完這話,才牽着蒯滿周進府衙,不再與張傳世多說。
衆人跟在趙福生身後進大廳。
聽到她再辦完了鬼案,大家都感到十分興奮,以龐知縣等人爲首,張羅着要在縣中酒樓預訂席桌,爲趙福生接風洗塵。
縣中士紳對趙福生信心十足,且見她狀態穩定,都異常開心。
趙福生經歷了這一樁鬼案,身體倒不是十分疲倦,可精神卻覺得累。
但她不願拂逆了衆人熱情。
如今萬安縣的現狀,也確實需要一些慶賀調動縣城中衆人的熱情,因此她並沒有拒絕,而是任由於維德等人商議置辦席桌之事。
她知道範必死肯定好奇這一次鬼案始末,因此吩咐範無救口述此次鬼案,由範必死記錄。
將其他人暫時打發去做各自的事後,她招了龐知縣及其師爺,還有古建生一起前往另一側偏廳說事。
“這一次鄭河讓你一共押送了多少黃金前來?”
趙福生一坐定後,便開門見山,問起了古建生此行運送的錢財。
“大人之前在寶知縣辦了案子後,當地徐雅臣及衆鄉紳加鄭副令在內,一共認捐了三萬四千兩黃金。”
古建生聽聞她說起正事,也跟着神情嚴肅:
“鄭大人對大人的事一向很放在心上,因此蒐羅了自己所有的身家,連帶向帝京的家人也發了信函請求籌款,這一個半月中,一共籌集了6000兩黃金,加士紳們一共籌集了7000,因此總共押運了1萬3千兩。”
他說道:
“除此之外,還預備了一部分價值一萬兩的米粟稻穀,用以抵債,不知大人允不允許。”
趙福生聽聞這話,臉上露出笑意,點了點頭:
“當然可以。”
她看向龐知縣:
“如今縣裡人口不多,鄭河送來的米粟稻穀,可以留一部分用以填充縣裡庫存,多餘糧食可以變賣出去。”
龐知縣聽聞這話,愣了一愣:
“賣去哪裡?”
縣中如今人口不多,這兩個月縣中剛收了一批稅,還沒有歸入府庫,寶知縣如果再運送來價值一萬兩金的稻穀米粟,那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萬安縣中的米糧商販本身就所剩不多,都是一些老熟人,收來收去,不就是左手騰右手嗎?還不如以趙福生的名義令這些士紳捐銀子。
“可以賣到外縣去。”
趙福生答道。
金銀雖好,可在這樣的世道中,糧食始終纔是百姓根本,也是硬通貨幣之一。
鄭河這一次除了送來金銀之外,還送來糧食,可見是有意要討她歡心。
“外縣?”龐知縣愣了一愣:
“如果是這樣,不如請鄭副令幫忙將糧食換成金銀,豈不是更方便?”
“不一樣。”
趙福生搖頭:
“到時可以僱傭人手送出去,這也是與外界商人往來的契機。”
萬安縣被朝廷放棄後,許多商戶及士紳早就嗅到了味道,相繼拋棄了這裡。
就算趙福生走馬上任後連辦了數樁大案,使得此地鬼案頻的情況得到了穩定,可消息未必外傳,就是傳揚開來了,人家也不一定相信。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但如果以經商貿易的方式與外界交往,會降低一部分商人的戒心,一旦商貿往來,自然會帶來人口的流動性。
“僱傭人手也是爲百姓提供一份養家餬口的出路,杜絕一部分人作奸犯科的衝動與可能。”
趙福生想起蒯良村慘案的緣由。
這樁案子是典型的由環境、人爲因素導致的厲鬼復甦,再致使村子被盡屠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