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嬴子
咸陽獄地下二層不見天日,照明只有靠燭火掩映。
久違的清風吹拂在甘羅身上,帶走其居於地下的晦氣,帶走其身在咸陽獄的過去,帶走其長久堅持的執念。
他伸手遮了一下眼睛,上午不甚明亮的天光對於他而言卻有些過於明亮,亮的讓他有些看不清前面的路。
李斯的嘲笑讓他臉色更加陰沉,遮擋天光的手掌繃的緊緊,也遮住了那張不甘的面孔。
“秦劍在其手,除了陛下,無人能阻止他。”
甘羅低聲自語,腳步加快,向着廷尉府外行去,每一個腳印都踩得異常用力。
他跑出了廷尉府,便嗅到了不甚濃郁的血腥氣,他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雖然其一直身在咸陽獄,但是有一個時常與其說外界情形的哥,他知道廷尉府門前的血腥屠殺。
從秦穆公時期就存在的孟,西,白三大古老世家一朝滅門。就在這裡,在這個象徵着秦國最高審判的廷尉府門前,死在了秦律下。
三大世家在秦國最上位的世家,僅比甘家差之一線。在甘羅沒有統合咸陽衆多世家時,連世家領袖甘家的底蘊也比不過三大世家。
如此強大,撐過了十數代秦君的三大世家就此除名,直到現在甘羅還是有些不可置信。他站定了片刻,臉上的不甘淡化了一些。
“上卿,吾等已恭候多時。”
“哈哈哈,恭喜上卿平反,請隨入宴。”
“熱水已備好,香薰已點燃,上卿這邊請。”
“……”
廷尉府門前停了數十輛馬車,牛車,它們的主人在車廂中撩開了一絲窗布,一直看着廷尉府大門。
當看到甘羅穿着囚服從中行出時,所有人都下了車,臉上帶着笑,向着他們的世家領袖迎了上去。
他們腳踩着三大世家鮮血染黑的青石磚,在淡淡血腥氣中輕輕微笑,開懷大笑,說着恭喜,賀喜,真是好生歡喜。
綱成君蔡澤也在其中,老人因爲身體年齡原因擠不到甘羅身邊,便在人羣靠後處誠摯微笑,說着和身邊世家家主一般的恭維話。
猶如皎月爲羣星所拱的甘羅,心中並沒有產生喜悅之情,臉上也沒有脫離險境的笑容。
孟,西,白三大世家被滅滿門,一衆世家家主在三大世家滅門之地談笑風生,這隻有一種可能,此事塵埃落定已出結果。
只有這些世家家主脫離危險,他們才能笑的如此自然,恭維的話語才能說的流利,大多數人在生死未卜時的狀態都不會好。
甘羅被一衆世家家主簇擁着,前行不依靠自己雙腿,而完全是一衆世家家主的力量。他壓下心緒,嘴角勾上一抹高貴的微笑。
“那豎子受了何等處罰?”
左眉上有一顆顯著黑痣的中年家主臉上掛着遺憾,恨聲道:
“陛下不公,僅是監禁其人,那豎子得陛下庇佑,當真是好命!”
[無知!能監禁那豎子,此已是天大喜訊!]
心情好起來的甘羅昂起了頭,看着遠處那些看到馬車,牛車彙集此處。便繞遠路而行,穿着多有補丁黑麻布衣的咸陽民衆。
一個身材肥胖,走路喘息跟在甘羅身邊的上等世家家主察覺到甘羅心情變好,笑着道:
“想是上卿走的急,沒注意二層牢獄,那豎子就被陛下囚禁在咸陽獄。”
臨近馬車的甘羅腳步一頓,由世家家主形成的隊伍腳步卻頓不下來,人羣慣性將甘羅送上了馬車。
“沒有必殺的把握,我不敢忤逆他的意志,可這天下誰能殺得了他……萬事休矣。”
甘羅低着頭,將面目埋在雙手中,高貴組成的脊樑不再筆直。剛從咸陽獄中出來的他比誰都清楚,嬴成𫊸不在咸陽獄。
數十輛載着咸陽大半世家家主們的馬車,牛車在馳道上行進。車中的甘羅並不關心這支世家車隊去往哪裡,咸陽城只有一條馳道。
十一月三日。
長安君嬴成𫊸被罷相邦,國尉兩職,在天下各地都沒有名氣的姜商初入朝堂,便一步登天,爲始皇帝拜爲相邦。
李斯被罷廷尉一職,任廷尉正時間比李斯做廷尉時間還長的張圖,繼任李斯廷尉一職,位列九卿之一。
在秦功勳卓著的老將王齮晚節不保,因聚衆謀反而被處死。廷尉府入其府邸抄家,得六金五十七錢。老將無子嗣,家中無僕人,宅邸被查封迴歸國有。
國尉府一衆屬員休沐後無人歸家,不約而同的來到被查封,原屬於王齮的宅邸面前。他們清理了地面上的鳥屎糞便,用羅網捉住了七隻小雀。
一個半數白髮,在國尉府當值,年俸八百石的老人突然情緒崩潰,一屁股坐在鳥屎上大聲哭嚎。
“王公!闊是個孬種,鳥人,闊對不住你啊!闊該隨王公一起去的啊……嗚嗚嗚!”
叫闊的老人剛喊了兩句,便被身旁幾位年歲不比其小的同僚緊緊捂住嘴巴。
周圍巡邏的城防軍聽到聲響,看到騷亂,猶豫了一下便照着原來巡邏路線行走,走了四步還是轉身行了過來。
在一衆國尉府府員不善,慌亂的目光下。城防軍遞上未過門細君親手縫製,其最爲珍視的白色手帕給不斷掙扎無聲痛哭的老人。
“你這小娃知道王公?”
雙手捂住闊嘴,忍着老友用力咬手痛苦也不撒手的老人問道。
“知道。”
城防軍答道。
老人悲涼的心中有一絲喜色升起,但還沒等這絲喜色散開。
“小子自小便聞武城侯大名。”
喜色,轉變成更濃郁的悲涼。
“你不認識王公,何以徇私?”
城防軍拿着手帕爲痛哭的闊擦着眼淚。
“闊叔節哀。”
老人怔怔望着,國尉府官員們都怔怔望着。
家中有長輩與闊爲摯友的城防軍,看看周圍官職都在自己之上的國尉府官員。
“勞煩各位大人帶闊叔離開逆賊之所,此賊雖名聲不大,關心者不多。但長於此哭,引得他人報官,終有與逆賊同罪之可能。”
老人閉目,有淚淌落。
“逆賊?小子可知,此間主人昔日之功不輸蒙公,此宅邸乃昭襄先王賜武安君武安府時,論功親賜之。”
城防軍狐疑看了老人一眼,不是很相信。
蒙公,武安君都是秦國赫赫有名立下功勳無數的戰將,若此間主人與之相同,其怎會不知?
老人一手捂住老友的嘴,一手指着被封住的宅邸大門。
“名聲不大?此間大門門檻二十年前爲訪客踏破七次,咸陽除武安君府,莫有武將宅邸甚之者!”
城防軍嗯了一聲,只當老人在說胡話。若不是哭嚎的是他闊叔,他早便抓人了。
老人之前是兩隻手捂闊的嘴,現在只剩一隻手力度不夠,爲闊掙扎開來。
闊大聲哭嚎着,眼淚將城防軍白色手帕打溼的整體色系偏深,闊的聲音沉悶難聽,如老鴉號叫。
“忘了!都忘了!都忘了啊……嗚嗚嗚!”
當夜,被一衆世家家主接出的甘羅被簇擁到新樓臺。新樓臺晝夜狂歡不止,淫靡之聲不絕於耳。
但在甘羅的強行干預下,不管是西家甕豬,還是孟家白家的瘦馬,母狗,沒有一隻死。
十一月四日。
原趙國大將,以勇氣聞名於諸侯。最終一戰卻以守爲主,守得武安君白起聞其名不出徵的老將廉頗,爲始皇帝拜爲國尉。
始皇帝要賜其宅邸,新國尉廉頗拒之不受,以長安君門客自居,居於長安君府。
十一月五日。
相邦姜商第三日休沐,被人見入長安君府。有人旁敲側擊遊說之,姜商坦言,其亦爲長安君之門客。
大秦相邦,國尉,政軍最高官員皆是長安君門客,朝野大震。貴族們這才發現,他們高興的似乎太早了。某豎子不是退場,而是退居幕後,他們被身份最尊貴的兩兄弟玩了。
好在始皇帝金口玉言,曾在朝堂上說不追究販賣廢棄武器的過失。一衆貴族世家才只是不爽憤怒,沒有慌亂不堪。
十一月七日。
三大世家被殺的後遺症開始出現了,臨近咸陽附近城池,出自三大世家的官員被抓起來後,政務出現少許凝滯現象。雖然咸陽附近城池,目前多出來的政務還能被其他官員分擔,但這並不是長久之計。
而且隨着時間繼續,抓捕令下達。在遠離咸陽,關中深處的城池中爲官的三大家族子弟被抓,逃竄後,也將出現這樣問題。
而越遠離權力中樞咸陽,城池官員數量就越少,每個官員手中權力就越大,政務問題將隨着和咸陽的距離而不斷擴大。
一直在等嬴成𫊸所謂處理方法的始皇帝,終於等不下去了。他坐着駟馬王車,大張旗鼓地闖進了長安君府興師問罪。驅車之前始皇帝便下定決心,今日若是得不到滿意答覆,那他將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
始皇帝見到了暫做長安君府之主,天下號爲最師,長安君府內號師者的荀卿。
一直堅定走法家治國路線的始皇帝,和儒家名氣最大聲望最高,自認大儒的荀卿坐而論道後,欲拜其爲上卿,荀卿拒之。
始皇帝不悅地立起雙目,沉聲道:
“朕觀荀子不似大儒反似大法,汝弟子韓非,李斯皆仕於秦,以秦爲美,不知荀子如何看待秦國。”
荀子起身,頭上青巾微搖。從身旁書架上取出一本書,翻到第七頁遞予始皇帝。
“此間之道,君上早便問過。卿將君上日常之語編撰成冊,陛下觀之可也。”
始皇帝託上不自覺愕然而掉落的下巴,默默接過,心中有些懵逼,有些與有榮焉。
[那豎子還有這本事?言行可爲荀子書?]
儒家經典《論語》,便是儒家創始人孔子的弟子及再傳弟子,記錄孔子及其弟子言行而編成的語錄文集。
【嬴子曰:爾觀秦國如何?】
【卿曰:形勝,百姓樸,百吏肅然,士大夫明通而公,朝廷聽決百事不留。】
【嬴子曰:請以細論。】
【卿曰:形勝,乃地形地勢優越也。秦國地勢險要,山河壯麗,自然資源豐富。坐擁天下第一關函谷,後有巴蜀,關中天下糧儲。進可東出攻諸國,退可鎖關一夫當,而萬夫難開。】
【卿曰:百姓樸,乃百姓樸素無雜念也。入秦國之後,觀秦國各地百姓民風淳樸,音樂合宜,穿着得體。】
【卿曰:百吏肅然,乃官吏不爲害也。各地官員都嚴肅謹慎,無不謙恭節儉,敦厚謹慎。】
【卿曰:士大夫明道而公,即上位者私心不重。進入咸陽,觀察秦國士大夫,他們走出自己的家門就進入官府,走出官府就回到自己家。沒有私事人情,不結黨隱私,辦公也一個個明智通達,廉潔奉公。】
【卿曰:朝廷聽決百事不留,即秦王之賢也。卿觀察秦國朝堂,百官們上朝之後,處理政事效率很高,處理政務也井井有條,秦王諸事不過夜。】
始皇帝忍住去看下面嬴成𫊸的答覆,擡頭不解地看着荀卿。
“荀子對秦國評價如此之高,可見不是腐儒之輩,何以不願仕秦邪?”
“偌大長安君府,總要留個守家的人。”
始皇帝愕然無語。
“哈?”
然後失笑一聲,道:
“荀子是在與朕說笑乎?呂不韋,廉頗一爲相邦,一爲國尉。入秦爲官與荀子所言並無衝突矣。”
“有的。”荀子看着始皇帝的臉,道:“吾在此爲君上謀,吾入仕爲陛下謀。君上與陛下所思不一,吾仕秦將反一,此謀而不忠也。”
始皇帝指着紙張上,荀子親筆寫下的嬴子二字。
“荀子爲朕謀可也,那豎子做學問當得一句嬴子,爲王卻是不行。其便如荀子看不上的那些腐儒一般,仁而僞,不成事。長安君府太小,秦國很大,荀子一身所學不施可惜矣。”
荀子搖搖頭。
“君上治書,治國,皆乃不世之人。若君上真如陛下所說,那陛下今日何必來尋卿?三大世家血痕猶在廷尉府前,其色由紅轉黑,其身猶未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