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下達的車同軌命令早已發佈,距離完全應用卻還要一段時間。
王嬋出了韓地,座下馬車的兩輪間距,比齊地兩道車轍間距寬了一指有餘,若不換馬車繼續行進,便會損壞道路車轍。
當地百姓不知道誰叫鬼谷子,他們會在王嬋額頭打出第五個肉瘤。
換了一輛新馬車,花了幾百錢,王嬋和小徒弟重新上路。
並不小的小徒弟搔着白髮,樂呵呵地趕車,向着他不知道的目的地。
新換的馬車車廂內,鬼谷子心血來潮,掐指一算,驀然雙目大睜。
“又有變數!”
捱到入夜,繁星滿天,鬼谷子掀起車簾仰望星空。
“紫微旁邊的禍星真的沒了。”
老車伕聽到動靜,回首望師。
“師傅,發生了何事?”
車簾放下,鬼谷子縮回車廂內。
“無事,趕你的車。”
“師傅,我們要去哪啊?”
“去找赤帝。”
…………
章臺宮。
始皇帝坐在空空如也的桌案前,面色如常。
在其身前站着兩人,一身白衣勝雪的蓋聶,一身骷髏甲冑的章邯,以及滿臉擔憂的夏無且。
蓋聶踏前一步,拱手俯首。
“趙高之禍,在於聶也。”
始皇帝失笑。
“你邀罪是假,討賞是真,那豎子的慣用伎倆了。若不是你以性命做注,朕還發現不了這賊子的狼子野心。說罷,想要什麼獎賞,朕都應了。”
撲通~
劍聖雙膝跪地,低垂頭顱。
那張千年不變的面癱臉上,是肉眼可見的悔恨。
“長安君臨行前曾要聶盯緊趙高,一旦十八公子處有什麼異常,必是趙高作祟要對陛下不利,必要時可先斬後奏。
“臣若是沒有託病休沐,早在胡妃死時便能拿下趙高,不會有後續之事。十八公子之害,在於聶。陛下之危,亦在於聶!”
夏無且,章邯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低頭看了蓋聶一眼,然後急忙收斂心緒站定,眼觀鼻,鼻觀心。
手肘壓在桌案上,始皇帝興致盎然道:
“哦?那豎子交代伱的時候,有沒有得知趙高爲胡亥老師?”
“不曾,彼時陛下還沒有要趙高做十八公子老師。”
“這倒是奇了,這豎子莫非是學了陰陽術,道術,能掐會算?其能看出趙高心懷鬼胎就罷了,竟連趙高會拿胡亥做文章都知曉。若不是他爲朕親弟,朕都要以爲趙高是受他指使了。”
章邯本來就半低的頭全部低下去了。
夏無且猶疑片刻,向前一步,拱手道:
“臣有一問,想蓋先生解惑,請陛下允臣於此言。”
始皇帝大手一揮。
“問!”
夏無且身軀繃緊,目視跪在地上,比自己矮了半身的蓋聶。
“蓋先生是如何看出十八公子身有異常的?”
始皇帝笑着接道:
“朕也好奇,章邯沒有看出來,太醫署一衆太醫也沒有看出來,你是如何看出來的,莫非你的醫術直逼夏無且?”
[陛下竟懷疑到了公子身上,該死的趙高,死了還不消停!]
蓋聶咬了咬牙,搖搖頭。
“聶沒有看出來。”
夏無且偷偷向前一步,馬上就要捱到蓋聶身上,縮在袖子手指間夾有兩根銀針。
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
這個距離,蓋聶擅用的長劍受到極大限制,第一時間施展不開,夏無且的銀針卻無礙。
一直不敢大口喘息的章邯後撤,右手放在腰間秦劍上,拉到使用秦劍的最佳距離,體內蓬勃內力呼之欲出,目光鎖死蓋聶。
“蓋先生如此回答,讓無且又生一問。”
銀針夾在手中顫抖,尾部蜂鳴,幾欲脫指飛出。
“蓋先生既沒看出來,怎敢說出若是十八公子無礙,願意以命相抵這種話的。”
鋒芒在背,如坐鍼氈。
武功大致都在一個水平線上,夏無且,章邯在這麼近的距離運功,瞞不過劍聖。
劍聖正要開口,忽聽一聲拍桌脆響。
“你們兩個做甚!”
始皇帝怒指夏無且,章邯。
本應立刻拱手俯首,向始皇帝致歉的兩人卻一點動作沒有。
他們的氣息已經鎖死蓋聶,一旦蓋聶有什麼動作就能立刻發難。兩人內力崩騰不休,此刻就像是一個吹到極點的氣球,稍有動作便是勁氣大泄。
“朕在說你二人!盯着蓋聶做甚!你二人懷疑蓋聶乎!若是蓋聶想要殺朕,朕此刻還能安坐於此?你們以爲朕先前所言是在試探蓋聶乎?戲言罷了!”
章邯,夏無且不言不語,依舊維持着緊繃的狀態。
答始皇帝話,會分心。
蓋聶距離始皇帝太近了,在蓋聶這等絕頂高手面前,稍一分心,始皇帝或許就被其挾持了。
始皇帝或許說的是戲言,但他們當真了,這不是沒有可能。
“聶謝過陛下信任,但請陛下勿要太過輕信他人,陛下之前便是如此信任趙高,以此說辭堵長安君的嘴。”
蓋聶直言道,始皇帝臉色有些僵硬。
“長安君與聶說過,十八公子身邊發生一切不合常理的事宜,皆與趙高有關。十八公子短短几日便能通曉數個律令,且大呼頭痛,此已足夠異常。”
夏無且,章邯聽了蓋聶的解釋,臉上卻沒有絲毫緩和。
章邯沉聲道:
“僅憑長安君一句話,你便敢以性命做賭?”
始皇帝長身而起,從桌案後繞了過來。
章邯,夏無且心都提到嗓子眼,精神緊迫到極點,始皇帝距離蓋聶更近了。
拉起蓋聶,始皇帝輕笑道:
“你要朕不得過於信任你,你卻對那豎子信任至此,此是何道理邪?”
後背的兩道鋒芒消失了,蓋聶精神一下子便舒緩下來。
夏無且露出雙手,指間空空如也沒有銀針。
章邯披甲向前,鬆開劍柄,原本乾爽的劍柄上滿是汗漬。
若蓋聶有所圖謀,這便是最佳動手時機——他們沒有辦法在兩人有直接接觸的情形下,保住始皇帝性命。
蓋聶在這種情形下依舊沒有動手突襲,贏得了他們三分信任。
“陛下是王。”
始皇帝笑容凝固。
[王,便不能完全信任他人乎?]
蓋聶有些可憐地看了始皇帝一眼。
[公子,聶知道你爲何不做王了……]
……
當夜,始皇帝留宿楚妃宮中。
次日,天光大亮。
花梨木大牀上,始皇帝,楚妃相擁而眠,皆未起。
一宮女小碎步跑到窗前,隔着簾子稟報道:
“陛下,楚妃,皇后來了。”
“嗯。”
始皇帝應聲,沒做指示。
宮女微微低了一下頭,倒退離開牀邊。
不多時,楚妃寢宮宮門大開。
阿房入內,在宮女領路下走到始皇帝,楚妃休憩的寢殿之前,推門而入。
殿內,楚妃,始皇帝僅着褻衣。
楚妃靠坐在牀上,不滿地道:
“你來做甚?”
“來賠禮。”
皇后趨步到楚妃面前,滿是慶幸,溫柔地道:
“我一意孤行,險成大禍,使陛下入得險境。若不是你,陛下安危難測。”
楚妃擺擺手。
“都是爲自家男人,原諒你了。”
始皇帝側躺在牀上,笑看着兩女言談,很是歡喜的模樣。
“此事,原諒不得。”
阿房噗通一聲雙膝跪地。
“阿房有三宗罪!
“第一宗罪,我身爲皇后卻無子嗣,不爲母,何以母儀天下,此爲不誕子嗣之罪!
“第二宗罪,叔叔爲陛下親弟,我卻一再對叔叔不利,此爲對宗族不利之罪!
“第三宗罪,趙高狼子野心,我放任其行事,險些釀成大患,此爲識人不明之罪!
“我這等罪人,何以能繼續皇后之位,請陛下廢后,立羋楚爲皇后!”
始皇帝反應慢了半拍。
楚妃呵呵一笑,乾脆利落地道:
“不當。”
順手大力拉起跪着的阿房。
用了驪龍,變成了一個普通人的阿房,在楚妃面前毫無還手之力。
阿房眼有淚水滑下。
“可是以爲阿房做秀?”
楚妃不耐煩地擦掉,全部抹在阿房的一身綢裝上。
“哭哭哭,哭有什麼用?你這個趙人怎麼那麼不像趙人?
“你做不做秀又能如何?太子之位都定下了,我當了皇后也不能立將閭爲太子,我當這個皇后做甚?”
始皇帝起身,笑道:
“你倒是真敢說。
“做不了秦二世,做個匈奴王也不錯,西北有消息傳來了。將閭一路大捷,斬首匈奴兩萬有餘。”
又看向阿房。
“此種話,再不要休提了。朕巡行之際,你來監國。換了他人,朕不放心。”
楚妃一聲冷哼。
阿房想再說些什麼,被心存不滿的楚妃伸手捂嘴。
“別饒舌了!”
接下來的數日,風平浪靜。
一位九卿的殞命,沒有在大秦帝國激盪起任何的水花,就好像趙高這個人原本就不存在一樣。
趙高的死訊壓根就沒有傳出來。
車府令,統領咸陽宮內一衆馭手,負責爲始皇帝駕車。
敬事房統領,負責保護始皇帝衝刺時安全。
趙高的職務與其他大臣幾乎沒有交集,只要始皇帝不下令,一衆大臣想要知道這個消息還要一段時間。
雍地。
青山,綠水,不再妖嬈的美人。
趙姬一身黑色勁裝,臉上不着粉黛,秀髮飄揚盡顯英氣,騎着高頭大馬在原野上奔馳。
和以前相比,少去了嫵媚的趙姬在男子眼中失了大部分顏色。而在趙姬自己眼中,這樣的她,簡直美極了。
她喜歡馳騁,喜歡放縱,喜歡自由,這是趙人的特質。
而不喜歡像是尋常女人那般,靠着美色去娛人。
踩着馬鐙借力,從馬鞍上起身,一腿後甩蹦下,穩穩落在地上。
甩掉粗麻纏制的繮繩,十指交叉前後按壓,緩解不過血的麻木。
一旁接過馬繮的侍女湊上前來。
“陛下在等太后。”
“怎不早說?”
“陛下不許打擾太后雅興。”
趙姬笑口大開,順着侍女手指處,看到了負手而立的兒子。
“趙高死了。”
始皇帝爲阿母倒上一樽美酒,再爲自己倒上一樽,輕聲道。
說完話,拿起自己的那一樽酒,便要一飲而盡。
一向好烈酒的趙姬沒有和兒子共同舉樽,搶下始皇帝手中的那一樽。
“此酒是那豎子釀造,甚烈,你不好酒,便不要浪費。”
始皇帝不喜飲酒。
一飲而盡,酒入咽喉辛辣無比,趙姬哈了一口氣。
“死便死了罷,那豎子殺的?他想殺趙高不是一日兩日了。”
趙姬伸手去拿自己身前那一樽。
始皇帝輕聲道:
“朕殺的。”
手抓住酒樽,卻沒有拿起,趙姬凝神道:
“趙高做了什麼,造反?”
“阿母的表現,和朕想的不一樣。”
始皇帝側頭觀察阿母表情。
“平淡了些。”
趙姬拿起酒樽,再來一樽美酒下肚。
“去勢之人,身體殘缺,慾望較尋常人更爲熾盛。我曾對趙高全力施爲,他毫無反應,我便知他所圖甚大。只是他做事從未出格,對你也是盡心盡力。兼之那豎子一直盯着他,我便沒有過多關注。怎麼,今日來此,是懷疑趙高受阿母指使?”
“不是。趙高一向與阿母往來密切,朕是怕阿母知道其死訊傷心。”
始皇帝說着話,拿起酒壺繼續斟酒,先倒滿趙姬酒樽,再倒滿自己的。
“阿母一人飲酒何樂?朕陪阿母。”
趙姬手蓋在酒樽口。
“飲酒不急,先說趙高做了什麼事,要你親手殺之。”
始皇帝點點頭,事無鉅細得從胡妃之死講到趙高之死,盡數說給阿母聽。
“該殺!”
趙姬怒氣勃發。
始皇帝想要舉樽,拿起酒樽的手微微用力,擡不起。
趙姬死死按住了酒樽。
始皇帝嘆了口氣。
“話說完了,仍不喝酒乎?”
“這樣的人,你有甚感傷?”
“朕沒有。”
“你是阿母身上掉下去的肉,你瞞不過阿母。你從小就不喜飲酒,便是重大節日也從不多飲。政兒,不要太過相信一個人,到頭來傷的是你自己。今日趙高,來日嬴成𫊸。”
始皇帝失笑。
“阿母多慮,朕不過是怕阿母獨飲寂寞罷了。朕怎會爲一個想要殺死朕,毀朕江山的賊子感傷?至於成𫊸,朕已將他驅逐到了韓地,阿母勿憂。”
“最好如此。”
趙姬自飲。
“今日來此還有一事,朕將效仿聖王堯舜禹湯巡遊天下,看看大秦的大好江山,阿母可要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