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凜冽,凍得人一個字都不想說出口,張嘴會丟失溫度。
又是一年冬日臨,雍城初雪昨日已然下過,給地面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銀毯,銀裝素裹,冬枝穿白衣。
驟雪初霽。
盛唐詩人會生詩情,即興賦詩一首。
富宋畫家會攤開宣紙,將滿腔畫意盡皆訴諸筆墨,來一副可傳萬世,值千金的畫卷。
可惜,這個時代是秦朝,暴秦。
勉強果腹的秦人,骨子裡就沒有浪漫這兩個字,遠不如追捧《離騷》的楚人。
他們抱怨着這凍煞人的天氣,愁眉苦臉地繼續勞作,想着如何熬過接下來的寒冬。
下雪不冷化雪冷。
他們將純潔無瑕的白雪踩成了烏漆嘛黑,然後縮着身子抱着臂膀摩挲,希望天上的太陽再熱一點,咂咂嘴懷念剛過去的新年祭天時吃到的祭品豬肉。
一上午就這麼過去了。
下午的時候,一則從咸陽來的消息引爆了冷清的雍城。
【始皇帝薨,遺命:其弟長安君嬴成𫊸即位。】
正在量米的糧鋪掌櫃掉了量鬥,巡邏的城防軍立在原地難移半步,將消息發佈出去的雍城縣令坐在鋪着羊皮的椅子上怔怔出神。
始皇帝,死了?
始皇帝怎麼會死啊!
這一定是那些六國餘孽散佈的謠言!
明言亂竄,暗波流動。
雍城的官、商、民、士、隸臣妾,都不敢相信這則消息是真的,他們自發將此歸爲六國陰謀,哪怕他們這一生都不知道什麼叫陰謀。
然而,函谷關以內,尤其在有高牆圍築的縣城內,沒有謠言。
《秦律》:誣告等罪,散者同罪。
平日間說些張家老丈扒灰、李家小子鳥短這樣的謠言,只要不鬧上官府,當然沒人管。
但凡是涉及國家政策、將軍名士的謠言,譬如蒙恬將軍戰死雁門這種,官府查個底掉,自散播者一路追查到源頭,一個也不會放過。
每逢大事,各國總有不知從哪裡散播的民謠傳頌。
如邯鄲被破之前,“李牧死,趙國亡”六字在趙國民間流傳甚廣。
可在秦國,自商鞅變法以來,再沒有過這樣的流言亂國事件。
秦人只是單純的不願相信,那個帶着他們成爲天下唯一國家的始皇帝會死而已。連馳道上策馬狂奔,要將這則消息送至關中各地的驛卒都精神恍惚,不相信袋中的黃紙。
關中不讓用紙的禁令解開了,柔軟、宣乎、易於保存拿取的紙張,代替了千百年的竹簡。
這個下午很快過去了,震驚難言的雍城人不管是在寒冷的房中,還是在木炭燃燒的暖房,都還處於震驚之中難以自拔。
嚴寒能凍僵百姓的身體,凍不住他們的思維。
暖房能溫暖豪富的外在,暖不得他們的內心。
始皇帝,真的死了?
始皇帝與他們的距離比天與地還要遙遠,他們卻依舊爲始皇帝無法入眠,這是一個雍城人的不眠之夜。
宵禁,白日就不喧嚷的雍城在夜間更爲寂靜。
寬敞的大道上,四匹純黑,無一絲雜色的駿馬拉着的馬車極大,堪比一間房屋。
它們步伐不緊不慢,因爲嘴巴里的繮繩沒有深勒他們,四周常見的士卒也沒有奔跑起來。
它們時不時低下馬頭,稍微擡高馬掌,再重重落下,新釘上的馬蹄鐵,讓它們有了和過去生命不一樣的感受。
馬車停在了一間巨大宅邸面前。
車簾被侍立在車轅上,在寒冷天氣還穿着鐵製骷髏鎧的章邯自外掀開。
嬴成𫊸的頭先探了出來,望望天,看看四周。
然後是腳,不疾不徐地走下馬車,那節奏和拉車的四匹黑馬如出一轍。
他走向那間外表看上去,和附近宅邸沒有什麼區別的巨大宅邸,途中豎起右臂擺了又擺,那些本要隨行的士卒就都住了腳步。
行至巨大宅邸門前的嬴成𫊸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又行了二十步,走到了巨大宅邸旁邊的宅邸門前。
嬴成𫊸距離這間宅邸大門只有兩三步時,還沒等他抓着兩扇大門上的獸首門環叩擊,大門就打開了。
他腳步停頓,沒有走完這兩三步路途。
“你的威望,沒有人能夠代替,足以帶秦國攀至高峰。爲了那些陰溝裡的老鼠而假死,行買櫝還珠之舉,真是愚蠢吶。”
嬴成𫊸身穿繡有玄鳥的冕服,頭戴通天冠,面無表情地說道。
在他身前的男人,着一身黑色錦衣,不戴冠,不束髮,任憑中長頭髮隨風飄揚。
大門敞開,嬴成𫊸站在府邸外,二十步外是象徵大秦帝國之主座駕的駟馬王車。
在嬴成𫊸眼中極爲欠揍的男人站在府邸內,雙手把着兩扇大門,一身酒氣,臉上寫滿了幸災樂禍。
府邸外的地面泥濘潮溼,行人如織,在金烏助攻下,踩沒了那本就稀薄的積雪。
府邸內除了欠揍男人身後的一串腳印,仍是滿地純白。
男人張嘴打了一個酒嗝,白色霧氣從他口中升騰,很快就融入寒風。
“你這豎子是來向朕問罪的?”
“‘朕’這個字唯有皇帝能自稱,你也配?”
嬴政笑得更開心了,白氣從他口中不斷外放,他的嘴巴就像是一個燒開了的茶壺口。
“有那麼點霸氣了,哈哈哈,朕就如此自稱,你要如何?按秦律行事,夷朕的三族乎?”
“……”
嬴政一手鬆開一扇大門,身子左挪一步,讓開半邊身子。
“進來說話!”
嬴成𫊸一動不動。
“你什麼身份?也配邀請朕?”
“朕是你兄長!”
“朕兄長死了。”
嬴成𫊸在口鼻前用力揮手,驅散身前濃郁的酒氣。
“朕的兄長不喜飲酒,是一個胸懷廣大,不畏艱險,只行陽謀的千古一帝。而不是一個藏身在陰溝裡,鬼鬼祟祟的醉鼠。”
嬴政只是哈哈笑個不停,弟弟犀利的言辭落在他的耳中自動轉化成笑話,真是太好笑了。
“衛莊,出來見我。”
嬴成𫊸略微提高音量,聲音傳出五十步。
方纔他和始皇帝說話的時候,兩人的聲音都不大,十步以外就被寒風的呼嘯聲替代了。
始皇帝沒死這件事,不能讓跟隨嬴成𫊸來的郎官們知曉。
“君上。”
天生白髮的衛莊自屋檐下現出身形,站在了嬴成𫊸身後,微微躬身。
嬴成𫊸沒有理會,對毫不意外的嬴政道:
“把你的人都帶走,我不想見流沙中再摻有別的沙子。”
“哈哈,好。”
笑着答應的嬴政,眼前弟弟就要轉身離去,皺起眉頭。
氣性這麼大?
嘆了口氣,道:
“明日你不能繼位,鬼谷子算了天時,午時將有大雪降,持續兩個半時辰,落地一尺。”
暴秦可沒有瑞雪兆豐年這五個字。
雪下的越大,天氣就越冷,冬天就越不容易熬過去。
舉行繼位大典的時候天降一尺厚的大雪,這不是吉兆,而是噩兆。
“呵。”
嬴成𫊸冷笑。這是嬴政見到的第一個表情,他酡紅的臉上現出惱怒,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勸道:
“朕知道你不信天意,朕也不信。但你剛剛登基,母后、甘羅的死,老臣和你那些門客的支持,能要你在朝中說一不二。但在民間,你的名聲還是狂人,腳跟還沒站穩,你要考慮到民心”
嬴成𫊸又恢復面無表情,冷聲打斷。
“你不是向來不相信民心嘛。”
“朕說的民心和你說的不是一回事,朕不需要討好百姓,朕需要百姓參軍,爲朕效力,朕”
嬴成𫊸再次毫不客氣地打斷。
“朕不想聽。”
“你……”
嬴政對着嬴成𫊸轉身離去的背影氣結。
他說的都是好話,都是當皇帝的老成經驗之談,這豎子怎麼就不聽呢!
嬴成𫊸面無表情經過低着頭,不敢擡首看他的衛莊身邊。
退居幕後當豎子,暗中搞動作逼我接盤,很快樂罷?那現在呢?
你只想到身不由己,就沒想過自始至終,能做最終決定的人,都是坐在王位上的你嘛?
只想繼承豎子的快樂,不想繼承豎子的無奈,想什麼美事呢?
他擡起頭,望着繁星點點,黑沉沉的天空。
明日就是他的繼位大典,就在這座有秦國祖祠的雍城。
天降雪,他知道。
生武相,而爲文官的太史達告訴他的。
太史令的本職除了編寫史書,還有看天文、曆法,策劃來年春耕秋收。
雖然加上那些陰陽博士力量,太史達的天氣預報推斷時間和降雪量,都沒有鬼谷子那麼精準,只說有大雪降。
但嬴成𫊸確實是知道降雪這個消息的。
“讓暴風雪來的更猛烈些罷。”
喃喃自語,散入寒風。
“按照那豎子說的去做。”
“唯。”
兩扇大門關閉,衛莊消失不見。
“叔叔做了王,也開始排除異己了。”
相貌中上的阿房穿着一身雪白狐裘,頭上還帶了一頂毛茸茸的灰兔毛帽子,有些感慨地說道。
她一直站在門後傾聽兄弟倆對話,做好了一旦兩人吵起來了就立刻介入的準備。
嬴成𫊸對她這個皇嫂一直敬重有加。
始皇帝拉着其明明穿着厚厚衣物,還是冰涼的素手。
“胡說八道,那豎子是擔心朕的安危。你先去睡,朕找王禪問些事就回房。”
阿房嘴角浮現一絲笑意。
“那陛下可要早些,羋楚那丫頭生起氣來,妾身可按不住。”
嬴政用力攥了攥細君手,會心一笑。
“好。”
離了那座戒備森嚴的咸陽宮,卸下了母儀天下的皇后裝,他的阿房漸漸恢復了從前生動俏皮的原貌。
庭院中的薄薄積雪又多了一連串通往鬼谷子居所的腳印。
屋內,嬴政將其告誡其弟明日不得繼位,其弟兩次打斷拒絕的事說給鬼谷子聽。
“這豎子與朕慪氣,竟連國事都不顧!”
鬼谷子悠悠道:
“閣下身份依然尊貴,但已不是皇帝了。諫言不從,無可奈何。”
嬴政臉上恚怒、惱色,齊齊浮現。
鬼谷子幽幽道:
“以長安君心性,八成是特意將繼位大典選在這下雪之日。長安君不是與閣下慪氣,而是這雪下的越大,越稱其心意。”
風在發小脾氣,吹來吹去。
章邯侍立在馬車下,望着嬴成𫊸身形擋住的那個身影。
二十步外的郎官們僅專注地盯着嬴成𫊸,他們不關心長安君面前人是誰,知道的事情越多,死的就越快。
他們在乎的是長安君安危。
天亮在雍城舉辦完繼位大典後,長安君就是秦二世了。
“衛莊,出來見我。”
長安君的聲音突然響起,他們握緊了手中長戈,腿部發力就要衝鋒。
一個人影突兀從房檐下落下,就像是沒有來得及飛到南方的燕子凍死巢中,屍體掉在了長安君的身後!
“原地待命!”
章邯的命令,比郎官們的動作快,得到軍令的郎官紮根在原地。
此時除非是長安君發佈命令,或長安君面臨危機,不然他們不會動一步。
依舊長戈握緊,大腿蓄力,確保命令一下達就能竄出去的他們。
看到那個白髮人在長安君身後彎下腰,心中這才鬆了口氣。
原來是影密衛。
跟着始皇帝東巡的看官們心想。
在泰山之巔驚鴻一現的影密衛,對他們而言,是一個不能說出去的秘密。
不知道這個秘密,在始皇帝東巡期間值守咸陽宮的郎官們,對這個秘密沒有一點從瞭然之色的同僚身上探尋的心思。
好奇心重的郎官都死了。
場中唯有章邯知曉真相,那不是影密衛,而是流沙統領衛莊,是陛下的人。
他望着衛莊,看着衛莊一直低着的頭,直到長安君經過身邊也沒有擡起,心間有些波瀾。
他也想回到始皇帝身邊。
跟在長安君身邊幾日,他就發現長安君與始皇帝好多地方不一樣。
就像這次夜行,若是始皇帝就會將車隊停在宅邸外,而不是二十步外的隔壁宅邸。
始皇帝會帶着他和兩名郎官一起去見人,事後厚葬兩名郎官,給予這兩個郎官的家眷豐厚獎勵。
不會像長安君一樣,要他們等在安全區域,孤身過去。
章邯心中有些許感激,更多的是不理解——王的安危最重要!
掀開車簾,章邯在嬴成𫊸入駟馬王車的時候諫言。
“請長安君下次出行叫上邯。”
嬴成𫊸扭過頭,左右肩膀交替活動,咯噔咯噔的聲音如蒼龍展脊,饒有興趣地道:
“你是怕我遭遇刺殺?”
章邯不言,這種話他能對泰山封禪之前的長安君說,不會對明日就爲秦二世的長安君說。
“來,找個地方咱倆比試比試。”
嬴成𫊸拍拍章邯肩膀。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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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邯無奈應聲。
他不想和嬴成𫊸比試,這沒有意義,嬴成𫊸有槍,單打獨鬥就是無敵,但一把槍不能防患所有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