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殿上。
當趙姬說出我不同意這四個字時,本來祥和的氣氛瞬間變得冷凝。
這種變化很迅速,而且沒有一絲一毫轉變的痕跡。
就像是一個玻璃杯被用力摔在水泥地上然後“啪嚓”一聲碎裂。
剛剛還面帶微笑的羣臣都微微低下頭,他們的笑容就像是被不知名存在吃掉一般。
咸陽殿殿門大開,蕭瑟秋風在咸陽殿內轉了一圈屁股尿流地跑了。
因爲這一刻的咸陽殿,比秋風還要蕭瑟。
始皇帝敲擊王座把手動作不停,臉上依舊是帶着笑容。
這是整個咸陽殿唯二的笑容。
另一個是殿上坐在第一排,微微眯眼的嬴成𫊸。
始皇帝沒有眯眼,半轉頭,聲音中的歡快沒有絲毫減弱,又帶上一絲兒子對阿母的恭敬。
“太后作何想。”
“秦國尚未立太子,擇日不如撞日。扶蘇上敬父母,下體民心,勇毅過人,廣有賢名,今日就將扶蘇名分立了罷。”
咸陽殿內,鴉雀無聲,只有趙姬一個人的聲音在迴響。
羣臣更小心了,他們的頭低得更深了些,腰背卻反而挺得筆直。
當事人嬴扶蘇本想說些什麼,被在其身旁坐着的嬴成𫊸在桌案下拉住了手。
嬴扶蘇手上一緊,心中一動。
面上沒有什麼表現,身體沒有什麼動作。
他本要站起來的身子端坐在地,巋然不動,如一座新鍾。
“太后說的是,此事是朕疏忽了。自今日起,扶蘇爲秦國太子。”
始皇帝敲打着扶手,很是痛快地說道。
趙姬點點頭,臉上是肉眼可見的滿意。
羣臣恭候了一陣,好些偷瞄了幾眼始皇帝。
看到始皇帝神色如常也沒有什麼後續,他們這才確定,大秦,是真的有了太子。
雖然羣臣心中都早就將嬴扶蘇當做太子,但始皇帝一日沒鬆口,這件事就一日不落實。
如今得始皇帝金口確定,雖然是以一種嚇人的方式。
但那也是確立太子,結果是好的。
羣臣喜聞樂見,做好起身準備。
嬴扶蘇起身拱手,道:“謝陛下。”
羣臣還在等嬴扶蘇繼續說下去,什麼扶蘇必將克己守禮之類的話。
但沒有。
嬴扶蘇說了這三個字就又坐下了,字眼簡介,沒有多餘贅述。
這就很秦人。
嬴扶蘇坐下,就像是打開了羣臣身上的起立開關。
羣臣在李斯,王綰,尉繚等人帶領下,齊齊起身,低首微躬。
“陛下聖明。”
趙姬沒少受人拜見。
她練的魅功,曾讓不少人都拜倒在了她蟬翼裙下。
但那些人的拜見,與大秦這批最精英的羣臣拜見,感觸決然不同。
那些下人拜見的成就感,怎能和咸陽殿羣臣相比。
黑壓壓的人羣盡皆在其面前低頭,打下這個天下的羣臣在她面前將身子放低,這讓趙姬很是振奮。
這種感覺,比她與嬴異人在趙國胡天黑地時還要刺激。
“坐下罷。”
“唯。”
又是異口同聲的一聲應允,就像是事先排練了無數遍,羣臣落座。
大秦太子,未來的秦二世,就在這麼三言兩語中確立下來。
其實往日是不會這麼冷清的。
比如剛被從僕射被提拔爲博士的周青臣,如果換做平常,此刻必然是要爲始皇帝歌功頌德一番。
但現在,被羣臣被打上阿諛奉承標籤的周青臣乖的要死,謹言少語,一句話也不多說。
隨着博士署衆多博士老老實實跪坐在地,看不出與周圍博士有什麼兩樣,就像是一位真正憑學識晉升博士的飽學之士一般。
“既然確立了太子,那便讓扶蘇隨你處理政務便是。自古以來,哪有太子外放的道理。”
趙姬理所當然道。
始皇帝敲打扶手頻率不變,笑着道:“只此而已?太后還有其他緣由乎?”
“此還不夠?”
“不夠。”
“你說什麼?”
或許是因爲先前始皇帝答應立太子、答應的太痛快了。
趙姬一時間有些沒反應過來始皇帝說了什麼。
她在雍地這麼些年,回咸陽這幾天,始皇帝對其要求基本無不應允。
剛纔就連立太子這麼重大的事,始皇帝也是一口答應。
突然被始皇帝斷然拒絕,趙姬不適應。
始皇帝敲擊扶手動作一停,微微眯眼,這動作和下面的嬴成𫊸如出一轍。
“朕說不夠,若太后只有這個理由,扶蘇依舊要去上郡。”
趙姬鳳目一立,聲音清冷冰人。
“那你有甚理由要扶蘇去上郡。”
“太后乏了,趙高,送太后回甘泉。”
“唯。”
站在始皇帝右側的趙高行至趙姬身前,低首拱手,態度恭敬。
“太后,請。”
趙姬逼視微笑不在的始皇帝,雙目中有無數風暴凝聚。
她扭頭看高臺下羣臣。
羣臣默不作聲,就像是聾子,瞎子。
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
趙姬遽然驚醒。
她的時代,過去了。
咸陽殿上的羣臣,拜的是始皇帝,是她當初那個坐在王座上的傀儡政兒,而不是她趙姬。
當年那個和泥糊牆,只爲晚上睡覺能暖和一些的稚子,如今已是秦國的王,是天下的王。
王者,何需向他人解釋?
“確實是有些乏了,這坐席撤了罷。”
趙姬起身,有些留戀地看了一眼坐席。
這個坐席,羋太后坐過,華陽太后坐過。
大秦太后有監國之權,按律,可以坐在王旁。
趙姬有些哀傷,但更多的是欣慰。
十年前她能爲了嬴政王位安穩,自囚在雍地十年,足以見其對嬴政愛之深。
今朝她主動要求撤去坐席,其緣由還是和當初毅然趕赴雍地一樣,爲了嬴政王位安穩。
她在表明態度。
這朝堂她趙姬不來了,她趙姬不會染指王者權柄。
不會如羋太后,華陽太后那般聽政執政。
嬴異人,你若在世看到此幕。
還會不會後悔接回我母子,會不會後悔讓政兒頂替那豎子稱王。
趙姬俯視了一眼嬴成𫊸,看到嬴成𫊸和嬴扶蘇坐在一起,輕皺眉頭。
趙高矮身,拾趙姬剛坐的坐墊。
“不必動。”
趙姬心思,始皇帝知曉,但始皇帝不需要。
始皇帝不懼怕任何人,不避諱任何事。
太后有聽政之權,可以,提供一個坐席而已。
始皇帝不介意將這份殊榮給趙姬,也不介意趙姬干政。
只要趙姬言之有物,言之有理,始皇帝自然會聽。
但如果不能說服始皇帝,那便不行,即便是坐在王位身旁的生母也不可以。
這個坐墊在不在,趙姬坐不坐,對於始皇帝治理國家而言,都一樣。
他的威勢,不需要這樣確立。
華夏五千年,這是獨屬於始皇帝的驕傲,是千古一帝的氣魄。
趙姬扭頭輕笑,笑容如春花般燦爛,其間沒有半點媚意。
“那便放着。”
蓮步輕移,趙姬在朝會還在開時先行退場,腳步輕快。
有子如此,夫復何求。
“朕屬意扶蘇去往上郡,諸公可有異議?”
御史大夫馮去疾站起,昂然奏答。
“上郡乃邊疆之所,正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太子千金之軀,怎能去之,求陛下收回成命。”
博士周青臣彈起。
“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誰說在上郡就不安全了呢?”
博士鮑白令之指着周青臣鼻子大罵。
“你這佞臣,賊子,該梟首的小人!這裡是秦國不是晉國,晉文公重耳流落在外,是其父晉獻公要殺之,不得已流亡也。你是說陛下要殺太子乎?你竟敢離間陛下父子親情,臣請陛下拿下此賊,殺之後快!”
“重耳流落在外是不得已而爲之,但其能成爲晉文公,不正是在外歷練所爲乎?陛下此舉分明是對太子期望甚高,爾等不通聖意。一味在此反對反對,污衊青臣,真真可笑。”
始皇帝哈哈大笑,跟個昏君似的。
“周青臣藏於朕心也。”
“得陛下一言,青臣之萬幸也!”
“此佞臣也!陛下萬不可被其矇騙!”
“……”
朝堂上,就太子嬴扶蘇是否應去往上郡之時,吵的有些不可開交。
當事人嬴扶蘇卻不發一言,老老實實聽着嬴成𫊸訓斥。
“你方纔想站起來說什麼?是不是又犯老毛病?要他二人不要因你爭執?”
“扶蘇想說上郡是扶蘇自己要去。”
嬴成𫊸眯着雙眼:“你說了就壞菜了知不知道?皇兄不說,是要坐實此事是他指使。這樣你在西北搞試點,搞發展。如果出了差錯,這個鍋皇兄能背起。不會落羣臣口實,影響你太子之位。”
“大侄子,叔父求你了,你說話做事前能不能動動腦子,你這可算是從皇兄身上學了個霸道是罷?霸道不是愣頭青,你看到皇兄乾綱獨斷,看不到皇兄斷前聽諫言是罷。”
“扶蘇知悉。”
“還有這周青臣,你覺得如何?要是你你怎麼處理?”
贏扶蘇認真回答道:“溜鬚拍馬之輩,自當清出朝堂。”
嬴成𫊸一聽,樂了,道:“你要是走我和你父皇給你安排的路,做個守成之君,今日這番話我就不與你說了。但你想要做皇兄這樣的秦二世,這事我就得和你掰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