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話讓嬴成𫊸有種抽離感,信則有,不信則無這句話在兩千年後依舊很有市場。
“天若是真的存在,我蜡祭高聲反天,今日焉有命在?”
“君上肉體凡胎,能開磚裂石,是何之功?武功也。武功何來,天之賜也。李耳之言道盡天地真義——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橐,是古代用來生火打鐵的鼓風器械。
龠,是古代用來生火吹風的管子。
“王公倒是把我越說越糊塗了,老子這段話說的是道法自然,以天地,聖人比喻之,要人行之爲之順應自然之法。怎麼在王公嘴裡,倒好像別有一番用意?”
鬼谷子嘖嘖兩聲,爲嬴成𫊸能說出這樣的話而有些驚奇。
“李耳曾說:‘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其早就告知過天下,他所說的話很容易知曉,也很容易實現。奈何天下人偏要向高深處理解,連君上也不得免俗。”
嬴成𫊸伸手入懷,做摸槍狀,威脅道:
“王公最好好好說話,不要嘲諷我,我這個人心眼還沒有縫衣針孔大。”
鬼谷子見好就收,斂去臉上神態,正色解釋道:
“李耳與孔丘見過面,二者一個創立道家,一個創立儒家,都是學問高明之士。但二者作品卻並不高深,其是爲傳揚己思,不是爲故弄玄虛。此從記下孔丘言行的《論語》就可得見,全篇通俗易懂,識字小兒看之懂之。
“《道德經》便如《論語》一般,全篇皆是簡單之語,切不可往高深去看。
“天地,聖人,都是存在的,其看待世間萬事萬物,不辨忠邪,不分好壞。世間的事物都是天地所贈,人在其中就像橐籥一般,做着鼓風以生火的事。靜虛不爲時風不會停只會略小,動作劇烈時風出的越快越大。”
這個解讀是嬴成𫊸第一次聽說,博士署裡那些道學博士沒有一個這麼解釋的。
此時的秦朝博士署雖有權貴謀私之人,但百家中學問高深之士也不少。
後世要漢高祖劉邦確立不改太子,確立了大漢第二位皇帝漢惠帝劉盈的商山四皓——東園公唐秉,夏黃公崔廣,綺裡季吳實,甪里先生周術就居博士署任道學博士。
嬴成𫊸曾聽過這四位青史留名的大道講述過《道德經》這一篇章,和他先前所說的大同小異,絕對不是鬼谷子現在所說的樣子。
對鬼谷子一直心存疑慮,小心提防不敢予以全信的嬴成𫊸,半信半疑地道:
“王公此言,是我等皆是爲天地勞作?”
鬼谷子頷首。
“然也。無論我等如何所爲,皆不出天地之所料,勞而復始。君上一身武功得天地贈予,終要還於天地。無論世間滄海桑田,變幻莫測,天地予取不增不減,無有差別。”
輕嘆口氣,老人眼中流露出一絲滄桑。
“李耳騎青牛西去,不理世事,不再傳學問,大概便是參透此事,心灰意冷了罷。縱使將天下改變再好,能行百年,千年,萬年。然十萬年之後,一切周而復始,從頭再來。
“人只在此大世爲天地選中,下一世天地鍾靈不再爲人,人間還能被稱爲人間乎?世間萬事變幻不離天之所向,世間萬事變幻又與天無干。”
嬴成𫊸揉着太陽穴,腦殼有些痛。
[得天地贈予,終將還於天地,天地予取不增不減,這不是能量守恆定律嗎?]
[人只在這一大世被天地選中,就這個科技水平,這老頭是怎麼知道恐龍爲地球主宰的白堊紀的事?老子騎青牛西去是參透人生沒有意義?所以老子其實是一個哲學家?]
“君上聽懂了禪之言?”
鬼谷子驚詫道。
[吾是在百二十歲,妻兒親友盡去,天地依舊然熟者皆無,只剩吾一人。舉目四顧,滿是茫然,萬籟俱灰之際,方纔知曉李耳真意。]
[君上正值壯年之時,意氣風發,親友懼在,雖通讀百家知曉諸子學問,聽吾解讀《道德經》能懂不足爲奇。]
[但怎會理解吾後續有感而發?君上又沒有活數百年,有喪妻送子葬友之痛,此不通也!]
“差不多罷。”
閉着眼睛揉腦袋的嬴成𫊸沒有看到鬼谷子臉色,順口接話。
從鬼谷子言說中,他自覺終於明白了鬼谷子心境,爲何鬼谷子似乎對一切都不在乎。
品行低劣如馬列願收爲徒,龐涓,孫臏相爭不聞不問靜待觀之。
“你是把自己看作天了是罷?人間一切在你眼中都是遲早要被天收回去的,所以你不在乎誰生誰死,哪國興哪國滅,人間已經沒有你留戀的人或事。”
王禪霎時一愣,原本的驚詫變作不可置信。
他見到過不少天才,龐涓,孫臏,樂毅,蘇秦,張儀。
他也見過看破他心境的人,如埋葬西施將財富盡數送予他的陶朱公范蠡,如和他一樣看破天地之勢依舊想要人間變好的墨子墨翟。
但他從沒見過嬴成𫊸這樣的人,天才他可以理解。人間數百年,便是十萬人中選一個天才那也是個不小數字。
可嬴成𫊸既不是如范蠡一般歷經世事,活了百年的老者。也不是犧牲自己,而意圖救世具有大愛的墨子。
怎麼能夠看穿他心境呢?這可不是一句天才能說得通的。
“我見過諸子甚多,天才甚多,奇人甚多,依舊不能理解君上。若非知曉君上不信天,吾都要以爲君上乃天之化身。”
嬴成𫊸不知道鬼谷子在想什麼,也不知道這評價怎麼來的,由鬼谷子之言想到自己是穿越而來,睜眼道:
“呵,或許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你口中天之所爲。”
其本是隨口一說,但見鬼谷子卻是沉重地點點頭,瞭然道:
“原來如此,君上原來身負天命。”
嬴成𫊸嘴角抽了抽。
[這也能唬住?是不是有什麼精神疾病,出咸陽之前應該帶你去找夏老頭看看。]
“有時候真不知道你是在唬我,還是在真的犯蠢,反正挺愚蠢的。”
嬴成𫊸譏笑着,指着自己的臉。
“我這樣的還是天命之人?我要反天啊!而且你不是剛說天地視萬物爲芻狗?”
嬴成𫊸本想在此時假借天命來誆騙鬼谷子,但這念頭剛升起就散去了。
其認爲如鬼谷子這等學問高深之輩,就算此時真被其騙住,出了堂室,也能立刻反應過來。
與其在鬼谷子心中留下不好印象,不如開誠佈公。
“《道德經》中的天地是李耳理解的天地,不爲真天地。天意難測,天心難窺,天命落於君上之身,或許正是天欲隱其身,故而要君上做橐籥也。”
看着鬼谷子這個往常嬉笑怒罵,很是活躍的老頭前所未有的正經,嬴成𫊸呵呵乾笑了兩聲。
“你開心就好。”
[這是你自我攻略,和乃公可沒關係……]
伸了個懶腰,從鬼谷子口中知曉天的嬴成𫊸完全放下心來。
不管是按照鬼谷子解說的《道德經》,還是其認爲的天命,不能確定存在與否的天,都對嬴成𫊸造不成影響。
前者如同自然規律,看待一切都像是草扎的狗,懶得搭理嬴成𫊸。要是後者,嬴成𫊸打算帶一千騎兵對幾十萬胡人發起衝鋒,看看能不能來一波隕石天降。
“乃公既然是天命之人,那韓地就勞煩王公處理了。爲了王公能早日看到新世界,請王公不要偷懶,認真工作。”
“君上爲何心情如此愉悅?”
鬼谷子皺眉,眼中又一次充滿了不理解。
“我爲什麼不能愉悅?”
“君上既知曉一切皆是虛無,所作所爲不出天地所料,卻於天地無補。此時應和禪一般,看待世間萬物沒有情感纔是,怎好似對人間依舊充滿憧憬?”
嬴成𫊸衝強招了招手,帶着強向外行去。
“或許是我境界沒有王公那麼高罷,我還沒參透。王公已經實現自我價值,需求應該算作是第六層次。”
自稱年邁體衰的鬼谷子這一刻猶如脫兔,速度比被稱爲虎狼之士的秦兵還要快,攔在嬴成𫊸身前,眼中滿是渴望。
“請君上賜教!禪,被困久矣,不欲等死。”
嬴成𫊸就在鬼谷子面前說出了其想法,鬼谷子確信嬴成𫊸已經參透。
曾經的鬼谷子也是如嬴成𫊸這般,意氣風發對什麼都抱有興趣,但自從知曉天地真義後便再沒有那等心境了。
這是年齡的問題,也是認知的問題。辛苦一輩子的老農活的再久,也不會有鬼谷子這樣的想法。知識的詛咒,唯有用知識來打破。
認識諸子,知曉百家,通萬道的鬼谷子也想像嬴成𫊸一樣,對生活充滿興趣。
真正的活着。
而不是等死。
[額,因爲我年歲還不夠,還好些沒看到沒吃到沒玩到,不像你什麼都經歷過了……]
嬴成𫊸想如此說,但看着鬼谷子滿是希望,如同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眼神,又把話語嚥了回去。
在這個時代看過了所有書籍的鬼谷子怎麼也想不到,嬴成𫊸能理解他的話不是因爲心境到了。
純粹是因爲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看過許多哲學的書。
抓了抓頭,嬴成𫊸抓住老人的肩膀,無比認真地道: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一位偉人說: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此二句話,與君共勉。”
鬼谷子如同千年殭屍一般,站立不動。
在嬴成𫊸,強走了之後,許久都沒有動過一步。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人緩緩席地而坐。手指掐算半盞茶時間,閉上雙目,靜坐至天明。
…………
“郢都之行,你不得去!”
外面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房屋內,牀鋪上的被褥以只有大貴族才能用起的絲綢編織,牀頭是以紅木製作,上繡一隻栩栩如生的凰鳥。
胖乎乎的項梁站在在這敗絮其外,金玉其內的房屋中央,鞋面上落着幾根碎木屑,嚴厲斥責身前侄子。
其侄子身高八尺,看個頭至少二十餘歲。目光下移,看那滿是稚氣的英武臉龐,其歲卻絕計不過二十。
赤裸的手臂滿是肌肉塊,其身前的碎木,還有拳頭上的碎木屑。說明這些高高隆起的不是隻有造型,還有着巨大的力量。
他姬姓,項氏,名籍,字羽,楚國名將項燕的孫子,年僅十四歲。
項羽一臉煩躁,掄拳頭掄得虎虎生風,空氣中有勁爆之音炸響,噼裡啪啦不絕於耳。
“爲何!羽雖年幼,無人能敵也!”
“小子狂妄!”
猶如富家翁一般,看着就特別好說話的項梁一把拉住侄子掄動的手臂,絲毫不擔心被打到的樣子。
其本以爲能像月餘前一般拉住侄子手臂,抓緊,以此教育侄子並非天下無敵。
但未料到這一探手抓是抓到了侄子手臂,但不但制止不了侄子揮舞動作,自己卻險些被十四歲的侄子掄起來。
那股難以想象的巨力讓項梁雙足腳跟離地,若非項羽及時收力,項梁就要做一回空中飛人了。
給叔父展現完力量的項羽高昂着腦袋,下巴對着叔父說道:
“如何?羽能去郢了罷?吾身爲項燕之孫,怎能不去大楚都城一觀!”
項梁一邊甩着手臂,一邊用內力去平復其中氣血,心中滿是駭然。
項梁本身武功就不低,能走南闖北的就沒有身手不好的。還見過武功頂尖的趙高,知道武功達到化境是什麼境地。
其之所以如此駭然,是因爲其侄子項羽,武功並不高深,沒有多少內力。一個十四歲的孩子,面對水磨功夫的武功,再天才也無法一步登天。
其能夠讓其到如此境地,險些把他甩起來,靠的是一身蠻力!
項梁面上只見隱怒,不見驚色,沉聲道:
“不可。”
項羽氣極。
“叔父能行,羽爲何不能行?叔父打不過羽,羽已能自保!”
項梁厲喝:
“吾能死,你不能死!你生有重瞳,乃天命!復楚在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