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鬧,他要儀仗做甚?”
始皇帝拍下信紙,一雙鷹眼半是不解,半是氣憤。
入了相縣,某個豎子就跑個沒影,也沒說去處就消失無蹤,一點也不顧及明槍暗箭,真當蜡祭逆天的事喊完就過?
武王伐紂,其自稱天子,替天行道。
商湯滅夏,雲天命玄鳥,降而生商。
上古華胥氏,踩雷神腳印,感應有孕,生天皇伏羲,媧皇女媧兩兄妹,人之鼻祖。
往前倒推數千年,哪個時期的統治者不是靠天之言論來愚昧子民?
去年年節,某個豎子倒好,在祭天台上當着全天下對着天上大喊:
“我若不死,秦國無天。”
就這一句話,哪個貴族不想你死?
關中那些豺狼,猛虎經歷了孟、西、白三家慘遭滅門;滿朝公卿爲嬴成𫊸搖旗吶喊,爲蒙老將軍硬討徹侯冠軍;嬴政借嬴成𫊸遇刺一事發揮,要世家子弟含冤殉葬這三件事,不敢齜牙咧嘴。
可那些關中以外的六國餘孽呢?秦國這條大船上人不少,船下人更多!
始皇帝心間不暢,鬆鬆負荷稍重有些痠痛的肩膀,掏出懷中硬物拍在信紙上。
天下之大,能人異士數不勝數。真就以爲身上穿着內甲,懷中有把破槍就能橫行無忌,肆無忌憚了?幼稚!
不說他人,太醫令夏無且,一手鍼灸之術出神入化,能救人也能殺人。
纖細如毫毛的金銀兩針甩出去不引風,不出響。始皇帝見過五次飛針,身手高超的刺客盡皆面門中針倒地不起,突兀至極,直呼妖法。
十幾個所謂的江湖高手,沒一個能提前發現飛針。
未老先白頭的夏老頭親口說過,傷而不殺不是不能,而是不願,醫者仁心不殺人耳,這話至今也驗證不了真假。
哪一日乾坤顛倒,日月輪轉,夏無且由醫者轉爲刺客,才能知道救人,殺人,到底哪個更勝一籌。
始皇帝每次出行,至少要五輛重量、大小、規格、盡皆一致的駟馬王車並行。
不是他膽子小,而是無數次正常人磕破腦袋也想不到的刺殺方式逼出來的。
什麼漆身吞炭改頭換音,斷臂殺子謀信任,始皇帝都見過。
那些刺客就像是沒有情感,也沒有感官的屍體。什麼親情、愛情、友情統統沒有,也感受不到火熱炭塊入喉的劇痛,腦子裡只有殺秦王一個念頭。
始皇帝爲王之初,咸陽宮每月都要死上十幾個刺客。等到一統天下,六國正面打不過只能靠陰招,這個數目急驟變多,成了數十。
一直到蜡祭過去半月以後,這數目才降了下來,降下來的刺客去幹嘛了?都去刺殺長安君了唄。
兩兄弟一個揮師東出,滅亡六國,讓六國上等人從貴族變成餘孽。一個揮劍向天,斬斷天意,絕了餘孽重爲貴族的歸路。
當今天下想取始皇帝人頭的不少,想取某個豎子性命的更多。
始皇帝招來郎中令章邯,吩咐了幾句。
沒過多久,章邯便領着身穿一身夜行服的男人回來了,來人摘下頭套,露出一頭茂密柔軟有旺盛生命力的白髮,竟是流沙統領,先天白髮的衛莊!
流沙有數十人從咸陽一直跟車隊到現在,行進中和影密衛互相交錯,卻井水不犯河水,各管各的。
流沙前身是暗衛,影密衛正是頂了暗衛的職責,兩方暗中較勁。
一個要告訴後來者——你們只是替代品,一個要告訴前輩們——你們是被淘汰的。
兩撥人馬不僅是對對方視而不見,還對對方勞動成果視而不見,伱巡示的路線我仍要巡示一遍,這可苦了那些替天行道的俠客。
不少人眼看着此地影密衛剛巡查完畢,潛入其中,片刻後流沙巡到此地。被搜出來面臨影密衛、流沙兩面夾擊,飲恨而死,臨死之前氣得破口大罵。
“秦狗!天殺的趙政!恁的怕死!”
衛莊抱拳低頭,恭敬萬分。
“拜見陛下!”
“起來,成𫊸去往沛縣做甚?”
“長安君二十年間從未間斷向沛縣送人,爲保護劉季、蕭何、曹參、樊噲、周勃,盧綰,夏侯嬰這七人安全,尤以劉季爲重。”
始皇帝沒聽過劉季這個名字,望向章邯。
章邯立刻沉聲道:
“劉季乃沛縣人士,曾爲魏國名仕張耳門客,與張耳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三月後,通武侯水淹大梁,魏滅。張耳逃之夭夭,至今仍爲帝國通緝,其衆多門客也一鬨而散。”
衛莊補充。
“大梁長安君亦曾遣人入內,跟隨劉季,這期間劉季發生何事,莊不知。”
他是流沙統領,掌管的是流沙,不是暗子,能知道這些還是平時多打探的結果。
他是始皇帝的人。
暗衛叛出那一日,始皇帝生氣是真,但有意縱容也是真,倒黴弟弟比他更缺保護。
始皇帝思索片刻。
“傳朕口諭,着儀仗軍攜鼓、瑟、琴、笙,帶劍、戈、斧、鉞,盡去沛縣。按朕出咸陽那日的規格操辦,聲勢造到最大。”
命令下達,二人告退。
始皇帝抓起一本《彭子》翻看,這裡面詳細記述着“齊物”,“不齊”的政令主張,始皇帝受益不少。
從韓地出來,車廂中就多了不少諸子百家的書籍,有好些都是沒有流通過,只爲門人弟子抄錄學習。
這些書有好些在始皇帝看來都是離經叛道,狗屁不通。
例如《楊子·貴己》篇首句:
人人不拔一毛,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這就是一句屁話!
人人都只顧着自身,這樣的百姓如何管理?
但也有一些言語正戳中始皇帝心懷,讓其深以爲然。
例如《屍子》中有一句話:
天子忘民則滅,諸侯忘民則亡!
始皇帝本就一直以民爲本,認爲沒有民就沒有國。秦軍大部分盡皆是民組成,而不是貴族。
韓地的農民起義,推平了韓地所有貴族,又給始皇帝上了生動的一課,正是《屍子》中這句話的真實寫照。
始皇帝持筆,在其下批註了四個字:
用民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