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五月赤日炎炎,今年的太陽遠比往年更加熾熱,沒有三四月的明媚溫暖卻帶着流火季節裡的熱浪滾滾,在三月份的時候甲斐還落下一場罕見的雹災,許多農作物因此受損嚴重,這兩個月又是連續的豔陽高照,乾涸的土地龜裂開一道道細小的口子,稻田裡禾苗被炙烤得無力地垂下葉片,苦苦忍耐着這個漫長而痛苦的盛夏。
甲斐躑躅崎館裡的氣氛卻寒冷的如數九寒冬,武田義信正在與他的父親武田信玄激烈的爭執着,近侍小姓們小心翼翼的貼着廊下的邊緣走過去,相互遇到也只是點點頭匆匆擦身而過,這個節骨眼上誰都不敢說話觸怒廳堂裡的父子倆。
自從武田義信被關押越後幾個月之後,他的性子就變的越發捉摸不定脾氣也越來越漸長,幾次因爲一點點分歧就和他父親吵起架來,難得武田信玄還能耐着性子開解他的兒子,無論是譜代家臣還是小姓近侍都覺得太郎殿下變了,而主公依然沒變。
武田義信皮膚白淨濃眉大眼,他的長相到是更近似他的母親三條夫人,只是性格脾氣卻一如年輕時的武田信玄那樣的牛脾氣不懂變通,梗着腦袋大聲說道:“父親大人明鑑,今度國中災害貧乏酷暑漸深卻無滴水降下,笛吹川、釜無川部分支流河水見底,此時正應該勘查旱情救助災民,而不應在諏訪郡內陳兵上萬枕戈待旦,孩兒恭請父親大人與鎮府公早日達成和睦,撤回軍勢准許他們回鄉救災,再恭請父親大人前往笛吹川、釜無川看望受災的災民。”
武田信玄注視着比他更年輕也更英俊的嫡長子,按下心中的不快耐心地說道:“太郎啊!本家已經免除國中今年的所有課稅。又吩咐譜代家臣駐守各地領地打井取水協助抗災,讓本家在這個炎炎酷暑裡去鄉下看望災民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了吧!還有駐守諏訪郡內的軍勢也不能撤回來,本家向吉良家發出的和睦要請就沒斷絕過,只是鎮府公不願意放棄兩郡之地如之奈何?”
“鎮府公是幕府任命的信濃守護,若需要那兩郡就給他便是……”
“不可胡說!”武田信玄拍案而起。發覺自己的聲音有點過界嚇住武田義信,又坐回去緩緩說道:“這兩郡是我武田氏絕對不能讓出的領地,家中的譜代衆怨氣日漸濃烈,大家都不習慣信濃大半失去的生活,時間一久早晚會生出變亂,若是將這兩郡交給鎮府公。你我父子倆可就要就此絕命了。”
“有這麼嚴重嗎?孩兒覺得應該不會這樣吧?”武田義信疑惑的望着武田信玄,覺得自己的父親又在大驚小怪的欺騙他。
武田義信從小到大不知被武田信玄欺騙過多少次,每次說帶他去鄉下玩耍都沒有實現過哪怕一次,自己要求過好多次也要去湯谷溫泉,可每次即將成行的時候,都是他父親悄悄的帶着姬妾走掉。留着自己看守躑躅崎館裡發呆。
“當然會這麼嚴重,難道你忘記你的祖父和曾叔祖的故事了嗎?那就是你曾祖父與曾叔祖爭權後遺留下來的問題,最後被你的祖父在雨夜突襲殺光你曾叔祖一族,才徹底統一甲斐結束百多年的一門譜代大混亂。”
武田信玄說提到的就是油川信惠之亂,油川信惠是武田信玄的叔祖,武田信虎的親叔叔,因爲武田信昌的寵愛而打算廢長立幼。最後死在年幼的武田信直(後改名武田信虎)手下結束武田家內的家督之爭,在此期間的血腥爭鬥自不必講,比起武田信直的悲慘童年,武田晴信和武田義信父子倆的童年還是比較幸福的。
武田義信茫然的說道:“祖父?孩兒好像從沒見過呀!”
“太郎是見過的,以前你祖父最疼愛的就是你了,那年你祖父還說要從駿河多帶些土產回來,其中就要給你準備一份特殊的禮物……”武田信玄的目光中流露出迷惘與追憶之色。
“那後來呢?”
“後來……你祖父就隱居在駿河沒有再回來。”武田信玄長吁一口氣,不打算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武田義信小心翼翼的說道:“父親大人,孩兒聽說是您流放了祖父,是嗎?”
“是誰告訴你的?”武田信玄皺眉望着他忐忑不安的表情。冷哼一聲說道:“以本家一人之力如何流放你祖父,還不是那幫譜代家臣團同心協力,把你祖父堵在甲斐之外,本家到是有想過把你祖父接回來安享晚年,只是老人家脾氣太倔強。不願意回來罷了。”
武田義信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那就真的是譜代家臣的緣故了!可是他們爲什麼要逼迫家督呢?如今我甲斐武田氏家業有盛轉衰,譜代家臣會不會也向幾十年前那樣逼迫父親大人呢?我們甲斐現如今已經沒有道路可以擴張又該怎麼辦呢?”
武田信玄的眼眸中閃過一道微不可查的幽光,帶着和煦的微笑說道:“會有辦法的,譜代家臣們一定不會逼迫本家,放心吧!”
“那今年的旱情怎麼辦?農民們免稅也扛不住這個乾旱的夏季呀!看這天氣可能半個月內都難下雨,今年的糧食產量一定會銳減,到明年春天還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可我武田家還養着近兩萬軍勢,糧草支撐的住嗎?沒有糧草武士與足輕們都吃什麼?會不會惹出亂子來?”武田義信的問題像連珠炮似的吐出來,即使是武田信玄在短時間內也難以招架。
他早就發現自己的兒子和以前不太一樣,說話做事總帶着強烈的目的性,透破的情報顯示他與一些家中的刺頭武士有很深的關係,這些武士大多數都來自被釋放的六千俘虜,少部分來自武田義信的親信支族家的年輕武士。
這些人在家中鼓吹着越後不可戰勝的理論,試圖打着年輕武士的旗號爭奪家中的話語權,他們的理論就是越後吉良家無法抵擋不如儘快達成和睦。只要達成和睦就可以從越後學來技術知識提高甲斐的生活水平,甲斐富裕起來就不再需要擴張也不用再死人云雲。
總之他們的理論總帶着點奇怪的論調,索性這些人多半都是年輕武士在甲斐的主流輿論裡還成不得氣候,部分譜代家臣也知道他們背後的支持者,所以大家都避諱着談論這羣人。當然許多譜代家老在背後還是議論這些年輕武士的表現讓人失望。
從古到今武士的形成和作用就是過着刀口舔血的生活,遊走於生與死之間爭奪的就是土地財富名聲家業傳承這幾樣,讓他們放棄對土地的執着簡直比殺了他們還難受,財富的作用略次於土地,再其次就是個人威名以及家業傳承,大多數武士都過着這種生活。只有極少數頂級武家纔會把家業傳承和名聲擺在最前面,因爲土地與財富對於他們來說唾手可得,所以只能在意後兩樣。
甲斐武田氏很不幸的是就是那種四樣缺三樣的武家,土地稀少不夠支撐衆多譜代家臣的胃口,財富雖然有金山但這不是細水長流的辦法,礦山總有挖光的一天。名聲到是有一些尤其在東國還算響亮,但還是完全不能和山名、大內、尼子這種作用七八個領國,甚至六分之一殿的輝煌相比,只有家業傳承還算穩定,沒有像山名、大內、尼子那樣因爲子嗣傳承出現問題而衰落。
武田信玄決心試探一下他的真實想法,耐着性子說道:“嗯,這些問題都很重要。太郎又有什麼解決之道呢?”
武田義信的臉上閃過一絲興奮的色彩,但他依然小心翼翼的回答道:“是!孩兒覺得這都不算太難解決,如今我甲斐面臨的問題很多,總結起來其實只有糧食危機和龐大的軍役負擔兩條,孩兒的初步想法是用甲州棋石金從越後購糧,解散一半的軍役返鄉務農,從越後學習先進的農業技術對甲斐農業進行整改,不用幾年就可以把甲斐的石高從二十四萬石提高到五十萬石以上,到那時譜代們領地不變知行翻番,就應該不會有抱怨了吧!”
“唔。從越後購買糧食,那麼該如何確保糧價呢?甲州棋石金用來培養赤備騎兵,若是挪來買糧食那麼赤備騎兵又該怎麼辦?解散一萬軍役返鄉務農雖好,但我甲斐缺少的不是人口而是田地,鄉下驟然增加一萬富餘勞力。沒有足夠的耕田給他們種怎麼辦?這些足輕都是經歷過生死拼殺的老兵,沒有耕地衆就沒有收入來源,怎麼安撫他們確保家中的安泰呢?學習越後的農業技術,但怎麼確保吉良家會全心全意的教你呢?”
年少的武田義信被一連串反問逼的啞口無言,他也說不清該怎麼獲得越後吉良家的支持,他還不至於傻到說出降服吉良家的蠢話,最少也要結爲盟友纔有可能獲得一定的支持,就像甲相駿三國同盟那樣,而達到武田義信所說的那種程度,起碼要降服吉良家擔當外樣大名纔有資格享受。
武田義信怏怏不樂的離開,他這次的奮鬥依然毫無所獲,他就不明白越後再強不如自己家強的道理,不明白譜代家臣團對甲斐武田氏的作用和影響有多大,武田信虎就是在武田信玄與譜代家臣的合力之下流放出去再也不能回來,雖然他在武田義信面前又撒了謊,但是譜代家臣在那次流放過程中所充當的不光彩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這位縱橫信濃十幾年的甲斐之虎忽然長嘆一聲,已經摸清楚自己這個嫡長子的想法多麼的離奇詭異,部分譜代家老知道那些年輕武士所持有的論調出自武田義信之口,卻依然敢說出對這些年輕武士們的失望,正是在用另一種方式釋放自己的不滿情緒,這纔是讓武田信玄最感到苦惱的。
甲斐武田氏內部有兩山體制,郡內領小山田氏、河內領穴山氏,外加家中錯綜複雜的一門譜代、老譜代、新譜代、足輕大將等等構成,讓一個只有二十四萬石的甲斐國內部的武士紛爭堪比北伊勢的小戰國。
在幾年前,甲斐之虎武田信玄是有信心壓制住家中的任何問題,可隨着兩次川中島合戰的失敗。忠誠勇猛的譜代家臣死的死廢的廢,辛辛苦苦打下來的信濃國拱手讓人,威望和領地的雙重打擊已經使他漸漸壓不住心懷叵測的譜代家臣,他很擔心某天晚上睡下就再也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
“太郎變了,變的連本家都不認識了!吉良義時到底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他變的如此之快……不過他說的不錯。我甲斐武田氏不能窩在甲斐毫無作爲,北方不可進取那就只有南方,南方駿河今川氏真……可是太郎是今川氏真的妹夫,又該怎麼辦?難道要本家對嫡親長子下手嗎?”武田信玄陷入深深的憂思之中。
……
武田義信猜錯一件事那就是乾旱即將消失,才過不到半個月一場可怕的颱風夾雜着無盡的暴風雨就席捲半個日本,暴風雨連下十幾個晝夜讓乾涸的河道重新煥發生機。河水暴漲演變成可怕的洪水,半個月不到整個東國就變成一片汪洋澤國。
這場暴風雨讓越中國境內的緊張的戰事暫時停頓,就在越中國礪波郡桑山城迎來一羣不速之客,杉浦玄任帶着八千餘像泥猴似的敗兵退回來,這八千敗兵剛經歷一場慘敗,在敗退的過程中又遭遇暴雨襲擊。只能頂着狂風暴雨越過幾條崩掉一半的山道,勉勉強強逃回桑山城。
光德寺乘賢完全沒料到十拿九穩的北路戰線會出現問題,自己攻井波城不順還有理由推卸責任,杉浦玄任面前沒有絲毫阻擋爲何會敗的如此狼狽,難道他還能敗給後方毫無防備的國人守軍不成?又或者是碰上那隻神出鬼沒的騎兵突襲?
憤懣和不解的光德寺乘賢怒聲質問杉浦玄任:“壱岐守殿手下有兩萬加賀精銳一揆軍,另有神保右衛門尉的三千軍勢作爲協力,論兵力精銳比貧僧率領的三萬雜兵要強出數籌。走守山城一線暢通無阻,前些日子不是傳來攻陷古國府城的情報嗎?何以會淪落如此?”
杉浦玄任吃了場敗仗,又被兜頭蓋臉的淋着幾天暴風雨,剛回到桑山城就聽到這個學問僧來質問他,火苗蹭的一下冒起來惡聲惡氣地說道:“別說我打的不好,有本領乘賢殿去試試看就知道了!若是乘賢殿能遭遇上杉彈正的騎兵依然死裡逃生,我玄任自願甘拜下風以後見到乘賢殿繞着走!”
“這個……”光德寺乘賢是個眉清目秀的白淨和尚,在加賀一直被盛傳是超勝寺実照的面首之一,個頭不過一米五出頭瘦瘦小小的哪裡能和高他近一頭的杉浦玄任比擬,把杉浦玄任這一嗓子吼的三魂七魄嚇掉一半。
神保長職在小姓的協助下解開溼答答的胴丸。苦笑着說道:“壱岐守殿所說的不錯,我們碰上的不是其他武士,而是越後之龍上杉彈正殿的騎兵,乘賢殿敢相信嗎?我等兩萬三千餘軍勢就在放生津城撞到上杉彈正,對方只有八千軍勢其中大約有三千黑甲騎兵。我軍怎麼說也有兩千騎馬武士,八千能征善戰的國人衆,結果……”
“果然俺們兩萬三千人就在正面被上杉彈正衝的七零八落,若不是俺命大逃的快就死在上杉彈正的大槍之下了!你看看我的阿古陀形兜就知道了!”杉浦玄任摘下破爛的頭盔給他看,半邊的頭盔被切開像個漏水的水壺,摘下頭盔的杉浦玄任髮髻散亂,很明顯可以看到頭皮上一小撮頭髮被利刃削掉。
光德寺乘賢也知道自己的軍略水平有多麼稀爛,正面碰到上杉政虎的精銳騎兵肯定是有死無生,可加賀第一大將杉浦玄任都被打敗,他就有些不理解:“上杉彈正竟然也來了,去歲纔去出羽國征討歸來,今度就感到越中還真是大大出羽預料呀!可是這可是兩萬三千大軍呀!即使敗退也不至於只有八千人討回來吧?”
“這次實在有些背運,剛到放生津城下就撞到上杉彈正殿的八千精銳,然後我們抵擋不住就敗退下來時大約還有一萬五六千人,正退向守山城的時候就被半道殺出的柿崎和泉守、齋藤下野守突襲,廝殺一場上杉彈正就殺過來,然後我們就敗退下來了。”
神保長職的解釋下他才弄清楚這一陣完全落入上杉政虎設下的圈套裡,兩萬三千軍勢大張旗鼓的殺到放生津城下,在城內待機許久的上杉政虎突然率軍殺出,越後騎兵的戰鬥力完全不是加賀坊官的騎馬武士所能比擬的。
兩翼毫無懸念的被破本陣陷入動搖,上杉政虎看準時機帶着幾個影武者一起殺出,左衝右突硬是把杉浦玄任的本陣撕扯成碎片,杉浦玄任本人還遇到個不知是本尊還是影武者的追殺,險些就把性命交代在放生津城下。
兩翼全崩本陣全崩,身爲後隊的神保長職見勢不妙發揮他們家祖傳的腳底抹油神功,這次是把他的譜代家臣石黑成綱拋棄在後面斷後,杉浦玄任也在年輕的加賀武士們的護佑下勉強脫離追殺,當場戰死者就有兩千多條性命完全就是場一邊倒的大屠殺,杉浦玄任草草的安排五千斷後軍勢,自己帶着一萬六千殘兵拼命向守山城退卻。
才逃出十幾公里就又撞上柿崎景家、齋藤朝信的突襲,剛剛遭逢一場慘敗的士氣跌落到底,又碰上越後的兩大虎將守株待兔的伏擊,就算杉浦玄任再愚蠢刺客也徹底明白自己着了道,氣急敗壞的丟下一半軍勢斷後也不敢再朝守山城撤退,就奔着礪波郡的桑山城逃過來。
好在突如其來的一場狂風暴雨澆滅越後騎兵的追殺勢頭,狂暴的雨水遮蔽原野,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水霧,上杉政虎擔心追的太深惹出意外就勒令收兵罷戰,於是纔有這八千敗軍狼狽逃入桑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