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河御所外的四萬五千大軍與吉良義時的三萬精銳對峙整整半個月,表面上看起來雙方誰都沒有先做動作的意思,好比兩個高手在比武前總要盯着對方用以眼殺人術試探彼此的虛實,只有真正開打的時候才能看出到底是個草包還是個強人。
勢均力敵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並不代表雙方的實力真的就像局勢上表現的那麼均衡,戰爭不是數字遊戲並非誰的兵力多就所向無敵,打仗是雙方暴力集團的血腥碰撞還摻雜着許多陰謀詭計,非常考驗大將的判斷和治軍手腕,這麼對峙下去其實已經宣佈關東國人聯軍的失敗的。
佐竹義昭憂心忡忡的離開古河御所,他早就發覺這位古河公方不堪大用,沒有一個身爲優秀武士應當具有的任何一種品德,更讓他感到奇怪的是古河公方家的譜代衆對足利藤政的言行沒有任何勸誡的意圖,而是採取一種令人不安的緘默態度,彷彿是羣透明人冷眼旁觀這場鬧劇一般。
印象裡古河公方家的譜代家臣團向來是最團結最忠誠的團體,他的父親佐竹義篤曾經多次拿他們來教育尚且年幼的佐竹義昭,要以古河公方的家臣團爲目標,努力把佐竹家臣團建立成爲團結忠誠的武家團體。
可是當他看到古河公方的譜代家臣團毫無所動的時候,心裡多少有些失望和失落的感覺,自己的父親羨慕的讓他爲之奮鬥十幾年的目標轟然垮塌,若非他早已經不是十幾歲懵懂時候的少年人,恐怕要對父親的話以及譜代武士的判斷產生不信任和質疑。
佐竹義昭召集家臣團秘密召開評定會,心中滿是憂慮地說道:“古河公方家的繼承權雖好,可也要考慮到對抗吉良家的風險有多大!以目下不太樂觀的情況來看,本家這次的決斷似乎並不太高明呀!”
“古河公方就是個……”和田昭爲忍住罵出“豎子”這兩個字的衝動,急忙改口爲“行爲特異的武士”,其實他心裡想說的大部分佐竹譜代衆也都想說,實在是這個公方做事不靠譜讓衆多武士生出怨懟和不滿之心。
或許這次聯盟匯聚對足利藤政來說不算大事。類似的幾萬大軍雲集的陣勢他也在關東天文之亂裡,還有北條家征討關東的時候見過好幾次,因而生出一些嬌縱懈怠之意似乎也不算大事,畢竟對峙也是一種不錯的局勢,在這個時代能堅持與吉良軍對峙的武家不多,或許這還能變成足利藤政在日後召開茶會上的炫耀談資。
可是根本沒想過這次的聚集和以前有多大的不同,沒有繼承養子這個隱藏在所有武家心裡的引子。又哪裡會聚集起那麼多關東國人來到古河御所看他一次次召開茶會酒宴,聽他在宴會上吹噓自己是如何的上天入地如日本武尊那樣神勇蓋世。
古河家的譜代衆全程緘默像一團空氣的作爲根本不算秘密。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古河公方家內部有嚴重的問題,就這樣還還能安下心來胡天海底的玩耍,不停的花天酒地夜夜笙歌過着紙醉金迷的生活。
他吃穿用度的那些花銷可不是使用古河公方家的錢糧,全是關東國人一點一滴節省下來的辛苦所得,他這是喝國人衆的血來滿足自己的慾望,或許還期盼着吉良家主動求和換個體面的下臺機會,到那時他就能把自己吹成勝過北條氏康的關東第一名將。
佐竹家臣團多半都對足利藤政保有惡感,他們還不知道遠在數千裡之外的土佐國有個一條兼定也是這麼個奇葩角色,那絕對是好事一件不會壞事樣樣精通,論玩崩家業的一百零八種方法裡成績名列前茅的天才。
就在關東國人聯軍悄然鬧起內紛的時候。江戶城大廣間裡召開例行軍議,吉良義時在做出陣前兵力安排與佈置,他任命增援而來的真田幸隆擔任副將負責總攬大局,任命長野業正擔任軍奉行處理軍務安排行軍佈陣以及各項戰術。
而後任命上野國人出身的上泉秀綱擔任大將,率領上野七本槍以及小幡信貞、和田業繁、安中忠成所部組成三千軍勢作爲先手役。這是吉良義時第一次換上非吉良軍主力的先鋒陣勢,意在考量上野國人軍的軍事化程度以及戰鬥力。
安排好出兵的策略,吉良義時又召見一位身份特殊的武士,那就是武藏千葉氏現任家督千葉胤宗,此人衣着考究年紀二十六七長相尚可氣質不凡,這個年紀本是正是武士最盛期,只是一副苦大仇深的養子給整體形象減分。
行禮拜見一套流程下來,吉良義時就發覺此人略微有些刻板迂腐,見到吉良義時緊張的連話都結結巴巴說不成樣子,每次聆聽他的發言都要恭敬的行禮實在讓他有些不太適應,他可能覺得這是對吉良義時尊敬的表現。
“上野介不必過於拘禮,放鬆心情能讓武士的心胸更開闊。”吉良義時拿起摺扇虛指館舍外的森森古柏,笑着說道:“多看看風景可以陶冶情操,身爲武士不應被禮教和殺戮束縛着,總應當有一些更高的追求,比如參禪修法或者研究茶道和歌等等。”
“多謝公方殿下提點,在下明白了!回去之後一定會多加努力的!”千葉胤宗認真嚴肅樣子一本正經的回答讓他有些無可奈何。
這個武藏千葉氏是一百年前從千葉氏嫡流分裂出來的家族,要論起來這一家纔是正兒八經的千葉氏嫡流,先祖千葉中務大輔胤賢本是宗家千葉氏家督千葉胤直的胞弟,跟隨兄長千葉胤直救援年幼的足利成氏逃出鎌倉,而後把新御所設在自家下総國的古河鄉,對那位經歷永享之亂的新公方可謂是恩同再造。
就是因爲恩同再造的情分太重,所以他門兄弟倆纔要死,恩情太大還不上那就只有弄死恩人賴掉這份恩情,更何況權勢慾望強烈的足利成氏連關東管領上杉憲忠都不能容忍,又怎麼能容下借地方給自己臨時居住的千葉胤直,於是千葉氏被迫加入上杉氏的反成氏聯盟裡,爆發著名的享德之亂。
於是就在享德四年(1455年)二月,毫無徵兆的情況下千葉家的譜代家老原越後守胤房。突然對千葉胤直的居所發動突襲,猝不及防的千葉胤直、胞弟千葉胤賢、嫡子千葉介胤宣,以及譜代筆頭家老円城寺下野守尚任被迫四散而逃。
原胤房得到足利成氏的支持,使得其聲威不可一世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當關東管領上杉憲忠被殺之後的三個月,足利成氏支持原胤房討死千葉胤直、胞弟千葉胤賢、嫡子千葉介胤宣等嫡流在內的所有武士,只餘下千葉胤賢的兩個嫡子実胤、自胤虎口脫險。
後來原胤房不放心這兩個餘孽。又率軍強行攻擊千葉胤賢的兩個嫡子,索性他的注意力又被千葉氏宗家推舉出來的馬加康胤給吸引住。才讓代表嫡流的這兄弟倆再次從虎口脫逃而出,庶流的馬加康胤很快戰死,其後又推舉出馬加康胤的庶長子巖橋輔胤做千葉氏的家督,其後代就是現在的下総千葉氏。
千葉氏的一場滅族的災難起源於足利成氏的挑撥,家族嫡流一夜之間死的只剩下千葉胤賢的兩個還未成年的兒子,雖然其後這兩兄弟試圖奪回下総國失去的領地,但因爲實力欠佳以及古河公方的阻撓而失敗。
單從從法理繼承權的角度來說,嫡流血脈的武藏千葉氏纔是真正的千葉氏嫡流,而本是千葉氏分家馬加氏支族巖橋千葉氏根本沒有爭奪家督的名份,唯一逆轉這兩者關係的就是絕對的實力差距。武藏千葉氏既沒實力也沒勢力,在武藏國裡屬於一文不名的小號國人,屬於溫飽尚可進取不足的典型。
頂着阪東八平氏嫡流之房総平氏嫡流的名份,卻對分家庶族連一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某種意義上和大掾貞國一度被佐竹氏強塞給一個家督繼承人是一回事。實力太弱抵擋不住現實利益的干涉,這個時候名份就漸漸的虛無,武士開始不講血脈繼承名份,什麼烏七八糟的出身都可以繼承名門。
戰國的崩壞就在於此,崩的不僅僅是一朝幕府或者幾個名門多少英雄豪傑,崩的是源平以來四百多年的武家傳統,崩的是自平安時代以來多少代武家辛苦積累的武家傳統和秩序,還有更重要的世道人心。
聽完千葉氏的百年屈辱史,吉良義時感嘆道:“戰國之亂就亂在武士漸漸不明法度、不知尊卑,當一個武士不再畏懼上位者的威嚴,不在遵從幕府的號令,就意味着天下紛亂的大幕被徐徐拉開,現在的武士太多的是善於左右逢源見風使舵之輩,近些年更冒出一些下克上奪取一國的惡賊,許多年輕武士竟然會以這種人爲榜樣,由此可見這天下崩壞到何等程度呀!”
千葉胤宗憤憤不平地說道:“忠勇之士越來越少,如原胤房這等期望下克上消滅嫡流,奪取千葉氏一門惣領的武家越來越多……”
“誒!胤宗殿不用想太多……還是說點別的吧。”吉良義時暗罵一句我擦,他這次對古河購公方足利藤政的狙擊正是要奪取他的名份,要按照他這個說法自己豈不是也要下克上,當然這話恐怕是沒人敢說出來。
哪壺不開提哪壺,最讓他感到鬱悶的事情就是明明反對下克上,但他自己就是要走“下克上”的一條路,當然以他現在使用的上総足利家名份以及朝廷幕府的支持,到不存在所謂的下克上問題,頂多是進半格把“假”足利變真足利而已。
可是下一步他還是要對足利將軍家下手還是難免要下克上,這就讓吉良義時感到很鬱悶和苦惱,足利義輝對他有大恩自己也發過誓言絕對忠於他和他的嫡流子孫,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對這人謀反,那豈不是學李世民開個濫觴讓子孫後代以此爲榜樣。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當第一個下克上的低級武士成功以後,就會涌現出越來越多的下克上例子並有更多人願意效仿,這股風氣帶起來將會對幕府的安定秩序造成巨大的傷害,這纔是吉良義時最害怕的地方,十個膽子都不夠害怕的可怕之處。
千葉胤宗的古板和教條到是給吉良義時極大的啓發,他以前從沒想過自己會從反下克上變成自己也玩下克上,心中暗道:“這非常不好!餘怎麼可以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豈不是要把自己的臉面徹底丟掉嗎?餘不能開這個惡例也不能讓自己的名譽受到嚴重打擊。”
對於吉良義時來說良好的信用和清譽比任何東西都重要,至於僞君子與否根本不在考慮範圍之內,做武家大名就像做權臣或者政治家一樣,天真與幼稚只會讓他們死的更快,源賴朝和足利尊氏都有過殺死弟弟的惡劣行爲,更早的幾代棟樑不是和親族鬧決裂就是父子揮刀相向,義理這種東西自始至終都沒有存在過。
最初武家的血液裡流淌着的是暴力的因子,直到經過鎌倉幕府的一朝教訓到室町幕府在逐漸形成完整的政治體系,吉良義時是這個體系內位置最接近頂端的成員,他能上升的通道其實本就十分的狹窄,無非是那幾種方法來達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罷了。
“現在想想隨風和尚說餘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怕裡面還隱藏着一層嘲諷之意吧?”吉良義時的額頭上冷汗涔涔,衣襟被汗水打溼都毫無所覺,他真的有些害怕這麼鬧下去他的譜代家臣團會強行擁立他做將軍,就好比宋太祖陳橋兵變那樣搞,真這麼搞他以後還能睡個安穩覺嗎?
“絕不能這樣!本家寧願等那次大變之後再行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