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天後,足利義時於鎌倉舉兵的消息傳入京都,畿內的武家陷入短暫的失聲狀態,他們驚懼的發現原來關東的巨龍發起怒來會如此的可怕,在鎌倉參與誓師的軍力多達二十三萬騎,騎馬隊兩萬五千餘衆,鐵炮隊一萬五千餘衆,馱馬舟船往來不斷,兵糧更是多不可數。
畿內輿論這才驚呼怎麼被騙了,這些年來一直有聲音貶斥足利義時是隻縮頭烏龜,可如今的表現哪裡是個烏龜的性子,一聲號令就把招來那麼多軍實,遠不止外界猜測的十萬騎或者十五萬騎,而是整整二十三萬騎,隱忍多年是別有用心還是忠誠表現已經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有兵有錢有糧,實力強大的讓人絕望。
永祿十二年(1569年)四月十六日,也就是關東舉兵之後的第十八天,京都石清水八幡宮前,従二位內大臣、左近衛大將足利義昭祭祀先祖,在石清水八幡宮外聚集數千名來自西國、九州、四國的各路武士靜靜的等待着儀式的進行。
“快看!公方殿下把等持院殿的御白旗請出來了!”
“御白旗!足利將軍家的御白旗!好激動啊!”西國、九州乃至畿內的武士歡呼着,足利家在西國的影響力非比尋常,足利家的御白旗對西國武士的意義,大概相當於源義時在鎌倉立起的兩杆御白旗是一個層次。
源賴朝的御白旗是鎌倉武士的榮耀,承久之亂裡打着這面御白旗上洛的鎌倉軍團,曾給畿內武士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八幡太郎的御白旗更是驚天動地。嚇的畿內武士一度雙腿發軟心生不敵之心。所以足利義昭要請出足利家的御白旗對抗關東。
足利家發源自下野足利莊,中興於三河國,到足利尊氏舉兵時依靠的卻是西國、九州的武士,當年多多良浜之戰便是足利尊氏在敗走九州重整旗鼓的第一戰,而後從九州西國拉起二十萬大軍打回京都,畿內武士悉數陣參立下赫赫戰功。
所以這面旗幟對西國武士的影響力非常強,反而對東國的影響力非常有限,這次足利義昭選擇把這面御白旗請出來。很大程度上削弱關東那兩面旗幟的影響力,好歹能讓武士們自我安慰着你有我也有,軍心和士氣纔不會在未戰之前就跌入谷底。
打仗就是這麼回事,紀律訓練是一方面,軍心士氣又是另一方面,哪怕是千錘百煉的精銳的軍團也有士氣高低起伏,更不用提這來自四國、九州、四國、畿內的十八萬大軍是怎樣一個大雜燴,各地的大名們互相間勾心鬥角多的不可勝數,指望他們的自覺性和忠誠勇敢是多麼不靠譜的一件事,此刻若沒有正統的名義統御。那就是一盤散沙什麼事都做不成。
當一羣成份混亂來歷各不相同的武士聚集在一起,以某個名義結爲同盟共討強敵的時候。就需要一個擁有大義名份的統帥,幕府將軍足利義昭是最合適也是唯一的人選,只是這位將軍近期說的話做的事顯得不太地道。
殺兄弒母的傳聞給他的形象造成不可彌補的惡劣影響,禁中之變廢立天皇更讓他在畿內流失不少的人望,對遠國的正面影響更是衰減的讓人感到可憐,這個時候只用將軍的名份已經鎮不住各路大名國人,但是幕府的日子還得過,關東的源義時還得打,總不能學鴕鳥把頭插進沙子裡裝沒看到,該怎麼辦呢?
足利義昭想到的第一個辦法就是請天皇下綸旨,旋即便被織田信長否決,京都的天皇能下綸旨,阪本的上皇也能下院宣,不能讓天皇和上皇的政令總是打架,那樣只會讓天皇的權威性不斷削弱,反而中了源義時的奸計,眼看這布袋戲演不成,想來想去就只有一個辦法,石清水八幡宮走一遭。
吉川元趾高氣昂地地掃視西國同來的國人衆,將浦上宗景視若無物,看着浦上家的武士敢怒不敢言的神色,輕哼一聲側過身小聲說道:“這就是幕府將軍,那個惡公方?看起來白白淨淨的手無縛雞之力,不太像傳說中的殺……”
小早川隆景咳嗽一聲,提醒道:“慎言!兄長請慎言!”
“對對!慎言……嘿嘿!”吉川元春摸摸腦袋,對侄子毛利輝元憨厚的一笑,迅速收起驕傲的小尾巴,不經意間側身看向另一側,說道:“看那是我們的老熟人!”
小早川隆景也已經察覺到對面有一羣武士面色不善的盯着他們,仔細瞧過去低聲說道:“唔!那是大友家的大友八郎殿啊!他應該在前線主持對龍造寺家的戰爭,怎麼也到京都來了,難道也向趟這渾水?”
“我們不也也趟這渾水……”吉川元春發現自己嗓門有點大,趕忙打個哈哈胡亂說道:“今天的天氣不錯!嗯!就是賀茂川的水有點渾……”
穗井田元清茫然道:“真的嗎?可我發覺賀茂川的水很清澈啊!”
吉川元春被笨蛋弟弟掖的吭哧半天沒憋出一句話,悶悶的哼一聲不說話,眼巴巴的希望侄子毛利輝元給個臺階下,擡頭一看他的好侄子正單手托腮沉思道:“大友家委派的陣代原來是大友親貞殿下嗎?這樣一來這趟的情形還真不好說了啊!”
“怕什麼!”吉川元春咧嘴道:“不行就權當是來旅行一次!”
小早川隆景低笑道:“帶着兩萬大軍來京都,這趟旅行的成本有點高啊!”
毛利家和大友家最近幾年爲了北九州的支配權打的不可開交,這次兩家的有力一門衆同時聚集京都,多少有點針尖對麥芒的意思,同樣有衝突的還有備中爭奪激烈的浦上家,還有被打敗兩次的逆子復興軍,西國著名的尼子家忠臣山中幸盛等人。
毛利輝元皺眉說道:“河野左京大夫殿。還有三好京兆殿下也來了。強敵不少啊!”
“誒誒!”小早川隆景大驚小怪地說道:“這還怎麼打?會不會被盟友在背後捅一刀呢?真是一個讓人苦惱的問題啊!”
吉川元春的寶貝兒子。吉川元長站在毛利輝元的身側,低聲說道:“我們也可以捅盟友一刀啊!”
“那這合戰還能打?不要忘記公方殿下怎麼說的,關東那位掀起的是白旗之亂,不是我們打的嚴島合戰。”
毛利家議論的恰恰正是關東的動靜,這是整個天下最關心的話題,即使寺院裡萬事不問的高僧們,在這個時候也忙着拿出小本子記下一堆傳聞,諸如畿內五山大德妙心等足利家廟性質的宗派。就顯得格外關心這場戰爭,其次就是南都北嶺這些大宗門,包括高野山與教王護國寺也在暗暗關注,甚至親自下注。
就是在賭,人的本性總是傾向冒險,足利義時在鶴岡八幡宮前掛三面御白旗,標誌着京都足利與關東足利徹底對立,足利義昭慌亂的來到石清水八幡宮也無奈之舉,京都的公卿把這場大亂稱作白旗之亂,不但京都的高門貴胄有所耳聞。便是禁中天皇御所將軍,南都北嶺畿內五山。乃至畿內走動的南蠻傳教士都知之甚詳。
在得知關東二十三萬騎於鶴岡八幡宮前舉兵,匆匆上洛的各國武士心情非常矛盾,十八萬騎看起來軍容鼎盛遠甚於當年的應仁之亂,可是仔細數一數會發現,這十八萬騎裡有六萬是織田軍友情贊助,兩萬是三好軍、兩萬是毛利軍、一萬五千是大友家。
其他的諸如龍造寺氏、河野氏、浦上氏、尼子復**的軍勢少則五千多則七千,反觀南九州的豪強島津氏卻只派出區區兩千人,只能和土佐一條氏、長宗我部氏這樣的醬油衆比一比,也不要問島津家爲什麼人那麼少,問他們也不會告訴你。
島津歲久就差在腦門上寫上“我來打醬油”這幾個大字,其狀態也如同夢遊似的萎靡不振,好像在打瞌睡又好似漠不關心,讓一旁東張西望的吉川元春暗自揣測,大概是沒少在京都參與夜間活動,反正他是挺喜歡京都的繁華,比如鯨屋的女人之類的。
不管別人怎麼看,反正他媽恩島津家就這麼多兵丁,別管他是不是還別不樂意,給兩千也算給將軍個面子,不給面子一個大頭兵都不來,將軍敢下討伐令嗎?不敢的,關東那位正磨刀霍霍等在宰人,怎麼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去打一個小小的薩摩島津氏。
這麼搞的後果就是各家都在打小算盤,出兵多的開始後悔來的人有點多,出兵少的擔心真打起來會不會被大塊頭擠到前排送死,各打自己的小九九反而把足利義昭義正詞嚴的演講丟到一邊,這年頭傻子是稀缺品種,只要超過二十五歲就沒幾個相信足利義昭那套漏洞百出的言辭。
來都已經來了,這個時候再掉頭走人,大概是很難善了的,思前想後小豪族決定再等一等看情況,大名們則思考着這仗到底怎麼打,總不能一羣人跑到京都開個會,商量不出子醜寅卯就被阪東武士劈頭蓋臉的一頓胖揍打倒。
當初他們願意接受天皇綸旨來京護佑幕府,不還是因爲關東那位實在太強大、太專橫,眼裡容不下半粒沙子,看看他在奧州合戰的前後作爲就知道,織田、毛利、三好、大友這種大名應該是不能落得好處,一仗不打就把辛苦幾代人打下的領地吐出來,大概會被譜代家臣戳脊梁骨到死,從此成爲草包窩囊廢的代名詞,可是怎麼打?不知道。
西國武士在糾結怎麼打,足利義昭則在糾結源義時多麼可惡,這年頭敢殺將軍的到有那麼一兩個,敢流放將軍的有一大羣,但是當着天下人的面前猛抽將軍耳光的,大概就關東這位膽大包天肆意妄爲的足利義時。
恨意,第一次體會到仇恨的感覺,以前只是厭惡忌憚足利義時,自從他宣佈舉兵討伐京都的將軍開始,仇恨的種子就在悄然之間生根發芽,在足利義昭看來。將軍的臉面比什麼都重要。你可以流放我殺我但不能侮辱我。足利義輝選擇堅持留在二條御所英勇就義也是這麼回事。
源義時不地道,當着天下人的面前把他的底子揭的一乾二淨,罵他是殺兄弒母謀朝篡位之徒,然後拿出他的討伐令說將軍沒資格剝奪他的苗字,但是源義時還是決定在撕破臉之前,給將軍討伐令個面子,聲明自己這代不用苗字改用源義時,讓嫡子繼續用足利苗字。
這是反手一掌抽在足利義昭的右臉頰上正中靶心。足利家百年不遇的英雄人物,被足利義輝賜予足利苗字的有力連枝衆卻被剝奪苗字使用權,對於源義時本來說應該是個巨大的打擊,當然也對幕府的信望是個巨大的打擊,只可惜人家有變招隨時切換朝臣姓。
不但輕易的戳破足利義昭引以爲傲的“錦囊妙計”,還順帶調侃足利義昭實在夠蠢,褲襠裡一屁股的便便都沒擦乾淨,就學會用將軍的名義懲罰一個有功無過的有力一門衆,被他反手一耳光還不樂意,非得自己抽自己臉才安心。這是第一個耳光。
家紋旗被剝奪就剝奪,不讓用足利二引兩。我就拿出源家的笹竜膽來用,足利義昭當初大概是沒想到鶴岡八幡宮裡還有一面御白旗,肯定不知道八幡太郎的御用白旗也在他的手裡,肯定知道十幾年前足利義輝曾給源義時寫過一面旗印,就是沒想到這旗印也能變成白旗,這一巴掌抽在足利義昭的臉上,大概半邊臉都腫起來,這是第二巴掌。
剝奪關東公方的役職,自以爲這樣就可以戳破他對關東武家的合法掌控地位,卻沒想到人家沒有關東將軍的名份,依然可以做等同於徵夷大將軍的武家棟樑,自己又一次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把源義時從足利家的體系內一腳踹出去,讓他得以用和徵夷大將軍名份齊平的地位舉兵,這將導致一個致命的後果,從此東國武士再也不聽幕府將軍足利義昭的話。
即使源義時有朝一日就像足利持氏那樣兵敗自殺,只要他的子孫還在就會繼續打着武家棟樑的名義舉兵作亂,幕府將又一次陷入令人苦惱的治亂循環裡無法自拔,重複一百多年前他的先祖所做過的事情。
當然這只是他的幻想,還不能宣諸於口的一些陰私想法,除他以外大概是沒有武士會相信幕府可以擊敗並殺死源義時,目前從畿內傳出的各種聲音裡,就有許多是同情源義時的存在,包括畠山高政、筒井順慶等國人衆。
“才十八萬人,太少了!畠山高政爲什麼會拒絕餘的召喚!即使餘給他管領也要拒絕,就因爲織田信長是副將軍嗎?這不行,必須要想一個辦法!”足利義昭轉身對近侍耳語幾句,後者匆匆走到織田信長身邊附耳竊語。
織田信長眉頭一挑,微笑着點頭說道:“公方殿下終於有點長進了,回覆公方殿下不用擔心高屋殿,此刻那位殿下應該已經被遊佐信教與安見宗房聯手流放到紀伊玩沙子去了,河內畠山家的新家督將是畠山昭高,這位昭高殿下是公方殿下的熟人,他會盡快說服大和國人衆配合幕府的決斷。”
畠山昭高算足利義昭半的親信,將軍登位以後第一個下賜苗字的一門武士就是他,織田信長能夠順利的調略安見宗房與遊佐信教,正是有畠山昭高這張牌在手的原因,一個是將軍面前的紅人,一個是倔強的老斗士,仔細想想也知道該選誰。
另一方面畠山高政這些年太能折騰,費盡心思和三好家鬥了二十年,鬥來鬥去卻連個一嫡子都沒生出來,就一女兒年紀還那麼小,這就讓畠山家臣團很擔心這位鬥士哪天把自己鬥死了,家業給鬥敗反而是個麻煩,與其如此不如趁此機會把這傢伙流放,換個老實的新家督大家都能接受。
這是一筆邪惡的交易,織田信長需要畿內的安定,遊佐信教、安見宗房需要掌控家內實權,畠山家臣團渴望一個思維正常行事規矩,並且能生出健康繼承人的家督,頻繁的戰爭早已把河內國人衆折騰的精疲力盡,總是打不贏撈不到利益還非要打就更累了。
足利義時滔滔不絕的演講終於走到結尾,最後他振振有詞的說道:“……諸君!看這面足利御白旗,他帶給我們多少輝煌和榮耀,當年等持院殿就打着這面御白旗入洛,今度我義昭也要打着這面御白旗討伐源義時,等持院殿會保佑我們!足利家的列祖列宗會保佑我們!南無八幡大菩薩!保佑我足利家武運長久!”
西國武士擊掌三聲,恭敬的行禮祈禱道:“南無八幡大菩薩!”
沒有熱血沸騰也不見大聲疾呼,整個過程平淡的像一杯清水寡淡無味,雖然足利義昭的演講堪稱精彩,花團錦簇的套話不要錢似的甩出來,在一乘院學習文化二十多年也不差這點文采,可是他總是在一些關鍵時刻,有意識的避談忠孝仁義,讓場面變的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