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力士各捧兩幅白絹旗幟,掛在四間餘高的旗杆上,晨風一吹兩面旗幟迎風招展,定睛一看竟是兩面三間餘長的白旗,其中一面上書“南無八幡大菩薩”,另一面上書“八幡太郎源義家”,這兩面白旗無比眼熟,或者說這麼大尺幅的白旗幾乎聞所未聞,讓每個看到的人都印象深刻。
“這是……白旗!”
足利義時點頭笑道:“對!這是白旗,又不是普通的白旗!是天下三面白旗之二!諸君可知道這兩面白旗的來歷?”
眼尖的關東武士驚呼道:“這面是右大將殿的御白旗!”
“那這面……難道是八幡太郎殿的御白旗!”結城晴朝艱難的嚥下口水,說道:“八幡太郎殿的御白旗,還留存着嗎?”
足利義時笑着點點頭,說道:“晴朝很聰明,這就是吾先祖的御白旗!自古以來只有三面白旗可稱之爲御白旗,兩面在餘這裡,另一面在幕府手中,那一面諸君也知道是誰的吧?”
所謂白旗有很多,曾經發生的白旗一揆就是一幫平家的武士爲了自己的利益,打着先祖從幕府得到的白旗鬧一揆,這些白旗通常都不大,幾尺長一個條幅上面寫上南“南無八幡大菩薩”幾個字就差不多是那麼回事,這種旗幟到戰國時代制度崩壞的時候,基本每個武家不管是不是從幕府獲得的都弄一面來忽悠人,甚至小豪族的地侍也打一面湊熱鬧。
這種小號白旗被冒充的很多,比較有名望的是源平、鎌倉時代被源家棟樑賜予的那幾面,比如後三年之役期間,秩父別當平武綱作爲先鋒,從源義家手裡接到的那面白旗,就是阪東八平氏裡獲得的最早的一面源氏白旗,再後來源平合戰裡三浦義明從源賴朝那裡獲得一面,慢慢的白旗就像一種恩賞漸漸賜給有功的武士而慢慢普及。
白旗大旗只有三面,在中原王朝這叫大纛。是中軍帥帳外立的那面帥旗,原本也是非常值錢和稀罕的好東西,只是隨着朝代更迭『亂』軍四起,『亂』七八糟的將軍也能弄到大纛裝點門面,厲害點軍頭直接給自己加九錫,至此朝綱不振禮儀淪喪,到是偏安一隅的小國寡民,還能憑藉頑強的傳統堅持到現在。
長野業固靈機一動,說道:“莫非是等持院殿(足利尊氏)的御白旗?”
“正是如此,餘在幕府見過一次。當年等持院殿爲區分不同。特意將御白旗改爲南無弓箭八幡大菩薩。”足利義時『露』出回憶之『色』。不禁又想起二十年前跟隨足利義輝,前往石清水八幡宮祭祀列位先祖的情景,一轉眼物是人非,足利義輝業已魂歸天國。
直江景綱問道:“這兩御白旗莫非是……”
“餘要製作第四面御白旗。屬於我源家的第四面御白旗。”足利義時指了指身後的白旗,淡淡的笑道:“足利上総三郎義時,就是餘的御白旗!足利義昭不奪吾的關東將軍役職,那麼吾就不做室町幕府的武士,繼續做武家棟樑好了。”
本多時正激動地說道:“武家棟樑者,徵夷大將軍是也,右大將殿終於下定決心爭奪將軍之位了呀!多少年了,等的就是這一天啊!”
“我等願爲右大將殿效命!”
足利義時放眼望去,軍容嚴整士氣高昂。不禁心『潮』澎湃大笑道:“諸君可還記得御家人的本意是什麼?諸君還記得源氏的誓言嗎?”
“御家人者,源氏之家人也!至於源氏的誓言……”即便精通曆史的簗田晴助也遲疑起來,隱約之中似乎記得有這麼一件事,可是具體是怎麼回事完全不清楚,不確定的問道:“會不會是源平時代的故実?”
“源氏誓言。聽起來也只有源平時代纔有的吧!”那須資胤面『色』愁苦心情鬱悶,自從奧州合戰開始,那須家就被轉封到陸奧國鎮撫一方,好在足利義時對租稅有一定的免除折扣,要不然那須資胤還真不知道這家督能當多久。
蘆名盛興偷偷『摸』出酒壺,還沒塞到嘴邊就被近侍一把奪走,那近侍得到永田德本的囑咐,堅決不讓對酒精過敏的少家督碰一滴酒水,年輕的家督不高興的哼唧一會兒,抱怨道:“不就是個誓言嗎?聽起來就像八幡太郎殿時候的誓言……”
一時間羣臣衆說紛紜各種論調都有,足利義時命令神官取出寄進鶴岡八幡宮的文書,在最古老的文書裡找到後三年之役前後寄進的祈禱書狀,其中就有許多誓書寄進,上杉謙信拿起一份念道:“神佛明鑑,我等阪東武士代代皆當效命於八幡殿也!寬治二年三月六日,上総権介平常長,千葉氏的先祖。”
北條氏康取出一份念道:“神佛在上,我等阪東武士代代皆當效命於八幡殿也!寬治二年三月六日,信濃守海野幸勝,滋野朝臣的嫡流嗎?”
“神佛在上,我等阪東武士代代皆當效命於八幡殿也!寬治二年三月六日,鎌倉権五郎景政。”山本道鬼驚歎道:“竟然是鎌倉黨一門惣領家三代家督,獨眼大將権五郎殿!”
武田信虎掃過一眼,說道:“這份的署名是秩父権守武綱,八平氏的秩父黨家督。”
“這……這些誓書就是源氏的誓言!”真田幸隆長吁一口氣,沒想到他的先祖滋野一族七代目,海野幸勝也留下自己的誓書,暗道:“當初投奔右大將殿果然沒有錯!”
這段充滿榮光的歷史也隨着時代大『潮』的沖刷逐漸忘卻,或許是先祖經歷戰爭斷了記載,更有可能是伊勢平氏崛起的時候,許多武家見風使舵忘了根本,但無論怎麼塗改自家的家史,鶴岡八幡宮裡寄進的誓書是不會有假的。
關東武士更是驚下巴,秩父黨、千葉黨、鎌倉黨的先祖竟然寫過這樣的誓書,不管當時的武士是怎麼看待這封誓書的作用,放在如今那可是價值連城的神物,許多武士第一反應是驚歎,接下來就有點明白源平時代的行爲動機。
北條時政說道:“難怪源平合戰,那麼多阪東武士捨生忘死的投奔右大將殿,原來是因爲源氏的誓言在約束!”
“諸君可知道自己此誓書出處?”
“臣下不知!”
北畠顕房遲疑道:“《中右記》有云。後三年之役被朝廷定爲純屬私鬥,不下官符,不予恩賞,隨後勒令八幡太郎殿解官,大概是這其中有緣故吧?”
足利義時撫劍大笑道:“說的對!說的很對!阪東武士鞍前馬後侍奉八幡太郎殿北征陸奧,勞頓三年花錢如流水死傷不計數,到頭來天皇下詔曰此爲私鬥卻無一文恩賞,八幡太郎殿也因此陸奧守解官,這樣的朝廷要之何用?既然我朝廷不賞,那讓我源家來賞。八幡太郎殿散盡家資以資恩賞。阪東武士深感恩德願立下代代罔替。不可相違的誓言,這就是源氏的誓言,是阪東武士向我源家棟樑立下的重誓!”
世人皆知前九年後三年奠定源家的根基,卻不知這前九年和後三年是兩個體系內的兩件事。源賴義奉朝廷之令討伐陸奧俘囚安倍氏,源義家則是明目張膽的無視朝廷的申斥,爲軍功爲恩賞不惜發動後三年之役,從朝廷的角度來看,源義家就是個狂妄自大的兇徒,但武士不這麼認爲。
沒有戰爭就沒有恩賞,在那個沒有幕府的時代,土地恩賞就是一切,他們的本質是血腥殘暴而又趨利混『亂』的。朝廷一位的維持威嚴進而忽視武士的利益,就造成源義家急切發動後三年之役卻不得恩賞的尷尬境遇。
足利義時這麼說到沒有錯,只是他忽略近衛前久、今出川晴季等公卿們的表情,源義家打後三年役期間整個關東、羽奧的年貢全部停滯,朝廷派使者詢問卻被他以諸國貢物以作軍餉。簡單粗暴的解答貢物繳納拖欠的原因,在朝廷看來這就是『亂』臣賊子的開篇。
但是此情此景,足利義時又怎麼會在乎這些,廣場裡的武士們揮舞拳頭髮出怒吼,回想幾百年前那段讓人熱血沸騰的歷史,那不是前朝故実,而是確實發生在他們身邊,進而影響他們自己家族的興衰存續。
足利義時的聲音低沉沙啞地說道:“所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沒有我源家棟樑帶領諸君的先祖劈荊斬棘浴血奮戰,又會有諸君今朝安坐廣廈的幸福生活,沒有武勳沒有恩賞,諸君能成爲武士成爲領主成爲大名嗎?
朝廷不給恩賞,我源家給,朝廷不給官位,我源家給,朝廷看不起你們,我源家重視你們,所以右大將殿舉兵從者如雲,所以我源家是徵夷大將軍,纔有這字字如鐵的誓言!源氏的誓言立給我源家,更是立給諸君自己!捍衛着諸君的家業、妻兒、領地,捍衛武家傳統、秩序和武士尊嚴!
請諸君記住,不要忘記先祖賦予你們的榮耀,忘記過去就意味着背叛!我們是頂天立地的英雄豪傑,怎能做出背叛家族背叛信念的醜事!背叛者將來有何顏面見黃泉之下的親人,又以何面目對待天國的先祖英靈,忘卻的過去要重新拾起,這纔是武士之道!”
廣場額內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他們搖旗吶喊敲打太鼓,興奮之情洶涌澎湃,猶如山呼海嘯震徹雲霄,年輕的小姓興奮的滿臉通紅,恨不得現在就披堅執銳血戰沙場,不大廣場彷彿化作一個熔爐,空氣裡彷彿散發着灼熱的氣息。
廊下的幾位公卿相顧苦笑,不知該怎樣評價這番演講,近衛前久尷尬地說道:“義時出手果然非同凡響,三言兩語,不想卻把朝廷給帶掣進來,當真是無辜的很吶!”
公卿們無辜中槍很尷尬,武士們卻顧不得尊貴的公卿們如何作想,幾百年的奮鬥還不是想與公卿們並駕齊驅,武家尊重的不是公卿本身,而是賦予公卿們權力和地位的朝廷,無論如何掩飾也無法改變他們的嚮往之心。
足利義時手持髭切,仗劍走到高臺外,慢慢說道:“女人、子嗣、家業、宗族、領地、財富、榮譽,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們所渴望的並畢生爲之追求的!想要嗎?吾都可以給你們!只要付出代價,這一切都是你們的!這個代價就是忠誠、勇敢、守律,你們能做到嗎?”
“能!”幾千個人同時喊出一個字,那氣勢讓人見之難忘,高昂的士氣互相影響悄然傳遞着。信念就在無聲無息中建立。
山本道鬼讚歎一聲厲害,還未來得及作出評價,就聽見足利義時又說道:“很好!吾希望你們爲吾浴血奮戰,而不是讓你們切腹『自殺』,即便死也要榮譽的死去,永遠不要在敵人面前卑躬屈膝,永遠不要把自己的後背對着敵人,你們能做到嗎?”
“能!”
足利義時大聲說道:“那麼吾要做武家棟樑,源家棟樑,有誰支持?有誰反對?”
廣場瞬間恢復寂靜。武士們深吸一口氣。齊聲高呼:“我等願尊右大將殿爲武家棟樑。代代忠於右大將殿,永世不忘!”
聲勢浩『蕩』如海水漲『潮』洶涌而來,這一刻足利義時『露』出欣慰的笑容,大笑道:“好好好!不愧是名震天下的鎌倉武士。諸君依然是我源家的利刃,依然是我源家的御家人!不如就在今日重申我源家的誓言吧!從今日起,諸君只可忠於源家棟樑足利上総三郎義時,只忠於源家棟樑的嫡傳後代,只認這一面御白旗,世襲罔替不可相違,諸君能以爲如何?”
羣臣匍匐於地,以拜見神佛的五體投地姿勢,大吼道:“神佛明鑑。我等……生生世世效忠源家棟樑右大將殿下的子孫,若有相違者願受天誅神罰之苦!”
足利義時開懷大笑,多年的心結一朝化爲烏有,他終於走出最關鍵的一步,武家棟樑、源家棟樑在這個時代等於一個詞。但是在更古老的源平時代,卻意味着源氏嫡流的傳承加身,他在也不是任何人的家臣,不用再聽所謂的一門惣領家督足利義昭的唧唧歪歪,他只爲自己而活,源家只有他說了纔算數。
言罷,足利義時就把嫡長子足利義泰喚到身旁,輕拍少年人的肩膀,說道:“餘的嫡子,源家的下一代棟樑,正親町上皇親封的従五位下左馬頭,就是你們未來的主上!”
阪東武士跪在地上,熱淚盈眶的呼喊道:“拜見少主!”
足利義泰矜持的點點頭,一臉驕傲的望着匍匐於地的衆武士,聰明的少年清楚的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不再是關東將軍府的少殿下,而是源氏棟樑家的少主,跪伏於廣場中的不再是普通家臣,而是源家棟樑的御家人。
足利義時輕拍嫡子的肩膀,耳語幾句放他走下高臺,便繼續說道:“足利義昭不讓餘用足利苗字,餘就自稱源義時便是,足利義昭不許餘用足利二引兩,餘就改換笹竜膽作爲家紋旗便是,從今日起,室町幕府和源家棟樑再無瓜葛,足利義昭和餘恩斷義絕!諸君,復仇的時刻即將到來,請握緊手中的太刀,殺死一切侮辱源家棟樑的敵人吧!”
足利義泰一溜煙的跑到臺下,取出一面白底黑『色』的笹竜膽旗印緩緩升起,阪東武士捂着嘴巴驚呼出聲,那面屬於鎌倉幕府徵夷大將軍專有的笹竜膽旗,曾經給阪東武家帶來無數榮耀和痛苦的旗幟,留下無數懷念的旗幟再現人間,這一面旗幟再一次把廣場的氣氛推上高『潮』,歡呼雀躍聲此起彼伏,不知是慶祝源家棟樑的誕生,還是慶祝自己的新生。
看到那面熟悉而又陌生的旗幟,今出川晴季臉『色』微變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嘆道:“真是個可怕的武士,竟然計算到了極致!恐怕這世間再也沒有人能打敗他了吧?源家棟樑,源二位右大將義時!”
“戰無不勝的源家棟樑,或許今天就是舊時代的過去,新時代的來臨吧!”近衛前久緩緩起身,眺望遠山之間一輪金燦燦的太陽升起,沉『吟』道:“當白旗重現人間,那是武士的新生,會不會也是公卿的新生?”
足利義時忽然撩起長袍跪在高臺上,對着兩面白旗祈禱道:“八幡大菩薩在上、白旗在上、源家棟樑在上、足利棟樑在上!源家棟樑源義時於今日今時之刻,挙東國之義兵,討伐源家叛逆源義昭!夫爲武士,武運在天,甲冑在胸,功勳腳下,弓矢向前!向死而生,向生而死!天祐源家,武運長久!”
瀧川時益舉拳高呼:“天祐源家,武運長久!”
“天祐源家,武運長久!”一聲聲嘹亮的吶喊縈繞在鶴岡八幡宮上空久久不願散去,無數年輕武士飽含着對源家棟樑的崇拜,對先祖功勳的敬意,還有立下功業名垂青史的志向,在心裡默默立下誓言。
“源家挙兵向京畿,不奪天下誓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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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書友問我,“飛腳右大將”是什麼梗?其實這是古文書裡的原詞,飛腳大概是火速、飛奔傳信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