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氣溫驟增,東海道迎來一年中最重要的梅雨季節,連綿不斷的大雨將東海道數十萬軍民的熱情剿滅,在長良川的戰事也隨之陷入停頓,趁着短暫的休整期間,源義時將陣代之務轉交給真田幸隆代理,從小牧山城返回清州城主持軍議。
受到伊勢國平定的利好影響,源義時決定派遣更多軍勢跟進,命令北條時政統兵四萬,以長尾義景爲副將、長野業盛爲先手役,先行攻入伊賀國與伊賀忍者衆合兵,對大和國、南近江展開攻略行動,本陣只保留十四萬主力尾張國與西軍對峙。
軍務處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處置戰俘,比如從岡崎城逃入清州城避難,在大軍瀕臨城下的時候,企圖僞裝成農民矇混過關的德川家康,當他被擒拿擁入清州城的那一刻,迎接他的是無數道堪比刀光鋒利的仇恨目光。
“德川家康……德川家康!”無視他身後那幾十個梗着脖子的武士,冷冷的注視着老實巴交彷彿土農民的傢伙,源義時抽出摺扇輕輕敲擊榻榻米,忽然問道:“久聞鬆平氏出自賀茂朝臣,卻不知你捨棄鬆平氏而就德川氏又是何解?”
德川家康哆哆嗦嗦地說道:“在下……在下這苗字的來歷是……”
源義時根本不理會他,盯着德川家康憨厚朴實的面龐,說道:“又聽聞這德川氏又一解法,源自新田氏一族,得川義季一流,世良田一族分支。似乎是你家先祖有個入贅鬆平鄉的武士。是吧?”
“絕無此事……”德川家康的冷汗唰唰的冒出來。他實在想不通自己的那麼點陰私念頭如何被人發現,這可是從未宣諸於口的大膽想法,眼前這位主子就是正兒八經的源氏名門,源義國一脈的有力武門之一,在他面前冒充源義國的子孫,這難度不比天上掉餡餅容易多少。
自平安時代武家崛起以來五百餘年,幾乎不見冒領家名之徒的蹤影,直到近幾十年幕府大權旁落才逐漸興起這股歪風。德川家康改名也是效仿那些冒領者,就源氏而言顯然是冒領現任幕府將軍的親族一門最划算。
但是足利家一門衆碟譜清楚明確,而且足利一門衆從羽奧到九州遍地都是,別說冒領不值錢,就是真金白銀的足利親族也不怎麼值錢,真正值錢的都是能排上號的那幾個足利一門衆,偏偏冒領這幾個家族難度非常大。
所以他思前想後決定冒領被滅族的新田一族,上野國中就有不少自稱新田一族的武家,巖鬆氏以及他的家臣由良氏皆是如此,新田氏的一門衆大館氏、山名氏還都在世。裡見氏也有分支存續,只有拐七八個彎找到得川氏的分支世良田氏當自己的家門。
在德川家康驚懼的目光之下。源義時忽然冷笑一聲:“不得不說你真是很大膽,竟敢沒有選擇自害以保全聲明,到底是怎樣的勇氣,讓你敢於活着站在餘的面前,這是個讓人感到迷惑的問題呀!”
“在下……”德川家康瞬間冷汗就流出來,跪伏於地哀求道:“在下敢對神佛發誓,絕對沒有任何加害吉良家的想法,只是想着逼迫吉良三河守殿就範,僅此而已呀!”
“或許你沒有這種想法,又或許你只是在騙我……”源義時的語氣陡然一轉,說道:“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餘的叔祖、叔叔、兄長,譜代衆和滿城的小姓侍女都死了,這筆帳怎麼算纔好呢?”
“在下……”德川家康發覺自己的衣襟已經悄然溼透了,喉嚨像火燎似的乾燥難忍,艱難的嚥下口水低頭說道:“在下願意以一死換取……”
“不要和餘談交易,你不配。”源義時站起來,走到德川家康身後那羣梗着腦袋的鬆平武士,掃視他們一個個視死如歸的表情,又轉過身來看着德川家康一臉期待的表情,輕笑道:“德川家康與關口瀨名離緣,鬆平一族除去大草、桜井兩氏以外全部處決,德川家康及其子竹千代……梟首!”
“啊!你敢……”本多忠勝勃然大怒,起身就要衝向足利義時,被人高馬大的柿崎義家一把抓住,連武器都被收繳的鬆平武士完全不是如狼似虎的親衛的對手,被隨之跟上幾十個壯漢輕易擒拿。
“爲……爲什麼……”德川家康坐在地上如喪考妣,哀號道:“爲什麼我一個人死還不行……爲什麼我的孩子竹千代也不放過。”
“因爲什麼?好,我告訴你因爲什麼……”源義時揪住德川家康的衣領,殺氣騰騰地說道:“因爲你讓餘的親族一門死絕,你讓餘感到恥辱,卑賤如你這般爬蟲一樣的存在也敢滅殺我源家一門衆,視我源家的威嚴如若無物,又以爲餘的太刀不夠鋒利,想拿你自己和你全族的腦袋試刀!”
德川家康如篩糠似的顫抖着,渾身酥軟如爛泥,哽咽半天嚎不出半句哀求之詞,只能眼睜睜看着源義時把他丟給親衛武士,盯着他被拉走的身影,緩緩說道:“所以你該死,早就該死了!餘隻是成全你,送你全族到黃泉裡團聚。”
本多時正掃過隊伍裡被擒住的本多広孝、本多重次、本多忠次,躬身道:“請主上示下,德川家臣團如何處置?”
源義時瞥到隊列裡一些明顯不情願的武士,沉吟道:“願意追隨德川家康的一塊死的可以現在就站出來,餘給他一個成全忠義的機會。”
“誰怕你的恐嚇,不過死而已!”本多忠勝激烈的掙扎着,奈何柿崎義家比他高出一個半腦袋,身強力壯擒拿個只有一米四的小矮人簡直不要太輕鬆,本多忠勝的表現也很有意思,掙扎不過就破口大罵。還沒罵兩句廳內的武士臉色都變了。
本多広孝看不過去。連聲低喝道:“平八郎。住口!”
“彥三郎,你到底怕什麼?不就是一死而已嗎?難道我等武士還怕死嗎?啊!”本多忠勝大聲叫嚷着,生怕別人不知道他不怕死。
源義時無所謂的一笑:“既然那麼想死,就成全你好了,德川家臣團內但有欲以一死盡忠之人,盡數成全!”
德川家康在倉惶與迷茫中,被兩個武士強行架出大廣間,隨同他一起被架走的還有本多忠勝、鳥居忠吉、鳥居元忠、阿部忠政、大久保忠員、石川家成、酒井忠次、平巖親吉、夏目吉信、植村家存等忠臣死士全數赴死。但是有趣的是他們的家族多數選擇活下來,寧願忍辱負重的活着也不願意就此滅族。
如本多家除去衝動的本多忠勝,大部分本多家一門衆選擇活下來,比如大須賀康高、榊原清政,榊原康政等原吉良家的舊臣便趁機歸參,代表德川家中生代有力武士的大久保忠世、大久保忠佐等幾兄弟表示順服之意,德川家這艘破船註定要沉沒,與其爲它陪葬到不如掙扎求生。
鬆平一族數百人丁全數被殺,女子被賜給各位武士作爲側室,關口瀨名則許配給渡邊守綱做正室。大草鬆平氏的家督鬆平昌久改回原本的苗字西鄉氏,桜井鬆平氏則以桜井爲苗字改宗。從此世上在也沒有一個叫鬆平氏的武家。
除去少數既不願意死又不想出仕的矯情武士自願歸農以外,活着的德川家譜代衆毫無例外的選擇出仕足利家,統兵水平不凡的榊原康政、大久保忠世、大久保忠佐,奉行方面有一套的石川數正,青山忠門都得到妥善的安置。
在這些人裡他發現一個有趣的武士,他名字叫做大蔵長安,其父是武田家的猿樂師大蔵太夫十郎信安,師從金春流門下與座首今春喜勝相識,其宗家是今春流專攻狂言方而分創而出的大藏流,這是個源遠流長的大門流,創立的時間恰好就是大藏信安出生的時代。
大蔵信安輾轉從播磨國來到甲斐國,投奔在武田信玄的帳下做御用猿樂師,其子大蔵長安嫌棄猿樂師地位太低,轉而拜在甲斐的幾位優秀奉行門下學習內政奉行的技巧,一手籌算數術和一心二用的獨門秘技深得武田信玄倚重。
十幾歲就擔任黑川金山的開採奉行役,並在南信濃金雞金山擔任主要奉行人,隨着武田家擴張駿遠三領地,又轉爲駿河金山的奉行役,隨後履職的方向從駿河轉到遠江擔任引馬城町奉行,又轉到三河國擔任德川家配下家臣的取次役。
這幾個大跨越給他極大的增益,同時也讓他稀裡糊塗的就和德川家臣糾纏在一起,其中他與大久保忠世、大久保忠佐兄弟二人的關係格外密切,並在大久保忠世的勸誘下迎娶其女作爲正室夫人,這種暗地裡的背叛行爲還沒來得及被發現,就得知武田家遭受重創導致駿遠三失去控制,他也順勢潛入大久保家裡躲藏起來,此刻大久保兄弟幾個降服,他也只得出來露面。
“大蔵長安如今改名叫大久保長安,岳父是大久保忠世,義兄弟是大久保忠鄰……”源義時有種想笑又笑不出來的感覺,轉來轉去大蔵長安還是和大久保家結緣,想了一會兒說道:“雖然是個貪官,但是能力還是不錯的,異位相處也不會有他獨攬大權的機會,就讓他去做奉行好了。”
而後源義時下令將三河國舊領西條城推平,在並在附近種植一千株紅葉樹,還有一千株櫻花樹,這是爲了紀念他早逝的母親中院愛姬,她最愛京都楓葉紅時的美麗景色,在京都春日賞櫻,秋日賞楓是最美妙的享受,當然也少不了她生前最喜愛的各色花卉,
在舊城的原址上修建一座紅葉神社,供奉的主祭神是他的父親吉良義堯和母親中院愛姬,父親與母親的早逝是他的一大遺憾,唯有用這滿園櫻花和紅楓來緬懷逝去的親人,希望這對夫婦在天國能過的更舒心。
此外在紅葉神社的對面還修造一座西條神社,供奉的主祭神有他的兩個兄長吉良義鄉,吉良義安,叔祖吉良義富、叔叔吉良義明,副祭神則是大河內信貞、山岡堯元以及死在西條城內的小姓侍女等若干死難者,每一個人的名號、出身、年歲甚至生平皆記錄在案,讓這些爲吉良家而死的人們在天國裡也能享受一份香火祝福,這大概是對忠節者唯一有用處的褒獎吧。
處理過這一切已經到了六月初,此時正是暴雨連綿洪水氾濫的時節,陣前的軍務以及老家江戶城轉來的一大堆政務需要他一一理順,閒暇中還要過問嫡子的修業學習情況,源義時滿路起來總是來去匆匆,父子倆最近鮮有能說上話的時候,他需要抽出時間和自己的嫡子談心。
父子倆又一次對坐相談,這種一問一答相對平等的模式很受他的喜愛,只見足利義泰問道:“孩兒曾數次聽聞父親大人說過,當今天下的英傑人物裡,便有織田上総介信長之名,然而此人卻選擇擁足利義昭入京與我足利家爲敵,而後廢立天皇行屢行悖逆,此人應該是我足利家的緣戚和盟友,爲何會作出如此舉動?”
源義時點頭一笑:“織田信長確是當今英傑人物,餘的犬御前、市御前也是織田家的女兒,但是此人並不甚親近餘,他的野心是上洛稱霸爲一世之雄甚至取足利家而代之,這是餘不可能允許的,他也很清楚這種想法得不到餘的支持,才生出上洛擁立足利義昭一求霸業的決斷。
擁立足利義昭恰好契合富貴險中求之意,廢立天皇是鋌而走險以求大富貴,這兩樣收穫使他從尾張一介國人武士,轉瞬變成従三位參議、幕府副將軍,並作用畿內五國諸方領地,一躍成爲畿內霸主,以上收穫不可謂不大,這是追隨餘永遠不能得到的。”
足利義泰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過一會兒又問道:“那麼織田信長今度傀儡朝廷、攻伐阪本、火燒比叡山,四處捉拿上皇,以上種種倒行逆施、喪盡天良、人神共憤,此人卻能穩坐畿內調度大軍,調略美濃、尾張之士掀起反亂,到底是何緣故?”
源義時沒有正面回答他的提問,搖頭笑道:“若是三郎把自己代入織田信長的境況,得知餘率領二十三萬東國精銳上洛討伐亂臣,而擺在你面前有三條路可以選擇,第一攻阪本,第二援越前,第三守美濃或三河,你又該如何選擇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