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這一通忙亂,一直持續到九九重陽之後才漸漸地安定下來。時值秋高氣爽之際,大虞朝的皇城地處北方,一年之中冬冷夏熱,春季多風沙,卻是秋天風景最爲宜人。

此時,葉逸風的桃源福地也已經初步建成,只剩下一些帳幔,湘簾,古董擺設,還有些春夏的時鮮花卉不怎麼齊全。細節的事情從來都是最磨人,這些要慢慢的添置才成,卻是急也急不來的。

而這段時間錦瑟卻是最清閒的。每日裡除了按照葉逸風的吩咐按時吃飯睡覺將養身體之外,便都在書案前靜心習字。

錦雲開每日都要監督三皇子景安習字,自然沒有多少工夫來看她,父女兩個卻用書信往來,倒也能夠了解對方的狀況,各自放心。

這日,錦瑟穿着一身鬆綠色的貢緞夾襖,肩上披着一件杏色流蘇披帛,端坐在書案前安靜的寫着易安居士的那首《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寫完之後,把筆擱放在筆架之上,又輕輕地將那張梅花箋拿在手中,看着溼潤的墨跡漸漸地乾透,方托起手來把字湊到鼻尖跟前,輕輕地嗅着濃墨的芳香,似是無限依戀。

旁邊和田玉雕琢的獅子香爐裡有淡淡的馨香無聲的氤氳在屋子裡的個個角落深處,和鼻尖前的墨香混在一起,更有一種令人陶醉的味道。

葉逸風悄無聲息的從外邊進來,便看見她有些傻傻的在聞那墨跡的味道,於是輕聲一笑,走過去將她手裡的字拿過來,低頭看去,見那娟秀清奇的簪花小楷,忍不住讚歎:“你的字是越來越好了。這般造詣,恐怕放眼整個大虞朝也沒有誰能比得上你了。”

錦瑟微微一笑,擡手從他的手裡把那張薄薄的梅花箋抽出來,轉手放在一旁的木匣子裡,輕聲嘲諷道:“都說敝帚自珍,可你也太過了些。”

葉逸風淡然一笑,也不跟她爭辯,只在她剛坐的椅子上慢慢的坐下來,拿了她剛用過的筆,擡手舔了舔那方凍石寶硯裡的殘墨,略一凝神便在手下的那張素箋上寫道:

洛陽城東西,長作經時別。昔去雪似花,今來花似雪。

他的字狂放不羈,收放自如,絲毫不受束縛,甚至整行一筆而下,有如神仙般的縱逸,來去無蹤。雖然沒有太多的書法講究,可這一份瀟灑自如卻已經獨成一派,錦瑟細細的看去,把這一筆一劃都暗暗地記在心裡。

葉逸風寫完之後,擡起頭來看着沉默的錦瑟,問道:“怎麼,我的字都不值得你來點評一下嗎?”

錦瑟瞥了他一眼,暗暗地收起自己的心思,淡然一笑,說道:“這卻不敢。您是長輩呢,我怎麼能對長輩指指點點的?”

葉逸風一愣,有些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

錦瑟看他發愣,便不悅的哼了一聲,說道:“你不是已經是我的義父了嗎?古人有訓,子不言父之過。你的字我卻不敢妄加評論。”

“……”葉逸風頓時氣結。自從她昏迷了二十天之後,他已經把之前二人之間所有的不愉快都丟掉了。那些賭氣的話在他的心裡早就沒了蹤影。

而這些天來他一直都在忙外邊的事情,皇上召見不是小事,避暑行宮是將來皇上整個夏天都會住的地方,還有後宮諸位娘娘們,皇子公主們以及朝政大臣們都會伴駕隨行,過去居住。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

他哪裡還有空閒去想之前那些小事?

雖然錦瑟甦醒之後人變得沉靜了許多,也不再跟之前一樣隨隨便便就同丫頭們開玩笑了。

可葉逸風還以爲是因爲曾洪壽故去的緣故,讓她心有愧疚,纔會變得沉靜寡言,還想着過一陣子這件事情被她遺忘了就好了。哪裡知道,她這些日子以來對自己冷淡疏落的真正原因卻是這個!

錦瑟看他沒什麼話說了,便瞥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站住。”葉逸風不等她走出幾步去便站起身來叫住她,“給我回來。”

錦瑟站住腳步轉過身來,微微笑着看着他,似乎是有意跟他作對似的問道:“有什麼事兒麼,義父?”

“閉嘴!”葉逸風忽的走過去,一把把她拉進懷裡:“你敢再叫一聲試試?”

“哦?那我叫你什麼呀?現在家裡所有的人都叫我大小姐。我想我不再是小丫頭了吧?”

當時錦瑟聽見珍珠翡翠她們改了稱呼之後,錦瑟還恍惚覺得大少爺大小姐的聽上去好像自己跟葉逸風真的是一對。所以當她還沾沾自喜的問珍珠:你怎麼對我改了稱呼了?

而珍珠的回話差點沒讓錦瑟自己咬到了舌頭。

珍珠當時很是奇怪的看着錦瑟,不答反問:“大小姐該不會把之前的事情都忘了吧?大少爺說,他已經收你爲義女了,所以,大小姐以後便是這別院的主子了,誰也不許再拿你當丫頭了。”

而當時和錦瑟在一起下棋的玉花穗聽了這話,直接把手裡的棋子一揚,笑的捂着肚子趴在了棋盤上。

就在此時,想起那會兒的情景來,錦瑟的臉上還是紅一陣白一陣的。

他幼稚的跟自己的父親攀比錦瑟不生氣,古代的男人不懂得父女情深,這麼小家子氣倒也可以理解。錦瑟氣得是這傢伙居然把這事兒當成正經八百的事情給家裡的家僕丫頭們都說了。害的她一醒過來之後就莫名其妙的變成了小姐。

所以提及這事兒,直到這會兒錦瑟還想爆粗口。

葉逸風也很是鬱悶。但當時的話已經說出去了,此時再也收不回來,反正她還小,拿來當女兒約束一下也是不錯的。

關於這件事情,杜玉昭後來問過他,說既然喜歡,直接收在身邊就是了。若覺得身份上不能委屈了她,以現在六王爺對她的寵愛,擡高一下她的身份也不是多麼難的事情,爲何還要繞這麼一個大圈兒?

葉逸風只是嘆了口氣,搖搖頭說了一句:她還小,以後再說。

是的,她還小啊!就算她現在的身份被擡高了又怎樣?兩個人之間還能像現在這麼親密麼?

況且,他本來就是不受世俗所束縛的人。不過是一個身份而已,今日可以這樣,明天也可以那樣。至於葉家的人會怎麼想,他才懶得管呢。若是因爲此事能把葉家的人氣死一兩個,葉逸風反而覺得是賺到了。

於是他鬱悶之後反而淡然一笑,手臂卻依然攬着她的肩膀,說道:“嗯——小姐就小姐吧。不過聽你這聲‘義女’叫的這麼勉強,我也不難爲你了。平日裡可以不叫,但卻不能再不聽話。記住了麼?”

“可以不叫?但一定要聽你的話?”錦瑟好笑的看着他這欠扁的樣子,問道。

“嗯,你還有異議?”葉逸風瀲灩的目光深深地鎖住她的雙眼,玩味着她臉上那種十分有意思的表情。

她臉上的表情此時是異常豐富的,無奈是有,生氣也有,不過最讓他開心的是,這丫頭眼睛裡的那種質疑和叛逆讓他的心也跟着欣欣然起來。

“沒有了。我只是想問,之前你說過我可以叫你的名字的,不知現在還算不算數?”

葉逸風微微一愣,繼而點頭:“算數。”反正又不是親生父親,被她叫一兩聲名字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好。葉逸風。”錦瑟秀眉一挑,轉身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往後一步,微微仰着頭和他對視着,彷彿一個驕傲的小孔雀一樣,鄭重其事的說道:“那從此以後我就這樣叫你了。”

葉逸風輕笑:“嗯。”

看他答應,錦瑟又蹬鼻子上臉的繼續要求:“我要出去玩。現在秋高氣爽,你總不能把我一直關在屋子裡。”

“好,今天我本來就是要陪你的。你說去哪裡,我們一起去。”

“不叫上花穗嗎?”錦瑟感覺有些遺憾,少了一個玩伴,只跟這個不懂風月的傢伙在一起恐怕會有些無聊。

葉逸風微微皺眉,說道:“她現在在宮裡陪昭陽公主呢,我們還是不要攙和那些事情的好。”

錦瑟想了想,點頭說道:“那也行,不叫她就不叫她吧,但是得叫上歐陽鑠。”彷彿是怕葉逸風不生氣似的,她又補上了一句:“沒有他,去哪兒玩都沒有意思。”

葉逸風果然不高興了,但卻不明白的表現出來,只是淡淡的一笑,問道:“那你爲什麼不乾脆和他兩個人出去玩兒?你們兩個之前不是經常偷偷跑出去麼?”

錦瑟沒良心的笑了笑,說道:“有你在身邊的話會比較安全啊。萬一有人對我不好的話,你會保護我嘛,再說,你葉大公子現在那麼大的名氣,走到哪兒人家不都得畢恭畢敬的呀?你就是我們的護身符啊。還有還有——你不是說你比四少有錢多了嗎?跟你在一起我花錢比較放得開。”

“果然還是那麼沒良心。”葉逸風冷冷的嘟囔了一句,又賭氣似的說道:“還不去給我拿衣服來!”

錦瑟鄙夷的看了他一眼,仰首對着外邊吩咐:“珍珠,去給義父拿衣服來。”

這一聲‘義父’又把葉逸風給氣了個十足,恨恨的瞪着她不管珍珠等丫頭們已經推門而入,便擡手捏着她的臉蛋兒低聲罵道:“你再氣我試試?我狠狠地收拾你信不信?”

錦瑟剛要反擊,卻聽見門口有人回道:“回大少爺,鎮南侯府有人送了書信來。”

葉逸風一怔,皺眉放開手,說道:“拿進來。”

有小丫頭雙手捧着一封書信進來,走到葉逸風近前雙手將書信奉上。葉逸風擡手接過來後,問道:“送信的人呢?”

小丫頭忙回道:“大管家叫他在前面等着呢。說是怕大少爺有什麼話要傳,若是沒有話,再打發他回去。”

葉逸風不再說什麼,只擡手撕開信封把裡面的信取出來粗略的讀了一遍,又微微沉吟了片刻,說道:“你去跟送信的人說,我待會兒就回去了。”說着,不等小丫頭出去,他又吩咐珍珠:“取出門的衣裳來,再去叫人預備馬車。”

錦瑟見他神色有些凝重,心知說不定是真的出了大事兒,忙問:“怎麼了,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葉逸風沒有回答,只說:“你也換件衣服,跟我一起回去。”

錦瑟看他那樣子分毫沒有玩笑之色,自然也不敢再多問,便自去衣櫃裡挑了一身淺橘色系的衣裙褙子進臥室去換了,又換了一雙葉逸風叫人按照她畫的圖紙特別定製的三分跟兒鹿皮小短靴,珍珠把外邊給葉逸風換衣服的事情交給翡翠和另外兩個丫頭,自己跑進來打開首飾盒子,又挑了兩支珠花給她戴在髮髻之間,又左右打量了一番,見錦瑟一身簇新的衣裙,和髮髻間的珠翠相得益彰,很有富貴人家的小姐模樣才滿意的點點頭,又輕聲問道:“大小姐,奴婢要跟着去服侍你麼?”

錦瑟想了想,點頭說道:“你不去,我不就成了光桿兒小姐了?哪裡還有大小姐的範兒?”

珍珠聽了這話,趕緊的回去換了一件翠色的新坎肩纔出來。

錦瑟悄聲笑道:“你說我們忙活什麼呢,去鎮南侯府那種地方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兒。打扮的這麼好看,說不定還得頂着一身菜湯回來。白白的糟蹋一身好衣裳。”

珍珠被嚇了一跳,忙拉着錦瑟小聲勸道:“鎮南侯府可不是尋常百姓家。再說了,那裡怎麼說也是大少爺的家呀,小姐可別再耍任性了,到時候弄得大少爺下不來臺,大家臉面上也不好看。”

錦瑟笑着搖頭:“早就下不來臺了好吧?你現在才勸我,恐怕爲時已晚了。”

珍珠是錦瑟和葉逸風在鎮南侯府搬出來之後才認識他們的,之前的事情她絲毫不知情。但此時她也已經猜出幾分來了,只嚇得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多說話。

換好衣服出門上車,路上錦瑟擡起手臂碰了碰葉逸風的胳膊,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啊,非要我也跟着去?難道你不怕我再給你惹麻煩嘛?”

葉逸風輕笑着搖頭:“你要想惹麻煩,誰能攔得住你?再說,我不認爲你不在我跟前的時候會多聽話。”

錦瑟撇了他一眼,不樂意的哼道:“難道我這些天的努力在你的眼裡什麼都不是嗎?哎——我說,葉逸風,本姑娘好久都沒給你惹麻煩了吧?難道這也不行啊?”

“嗯,裝不下去了吧?我就知道你這些天老老實實的根本就是裝出來的。知道自己之前闖了禍,現在才知道乖乖的老實幾天?真是沒那個必要。”葉逸風轉過身來看着她,輕笑着說道:“我還是喜歡看見之前你那種無拘無束的樣子。小孩子嘛,怎麼樣開心就怎麼樣纔好。”

“你說的?”錦瑟笑嘻嘻的咧着嘴巴扯着他的衣袖,“那我今天不管做什麼過分的事情,你都不會生氣的吧?”

葉逸風警惕的看着她,問道:“你該不會早就打算好了今天要做什麼了吧?我勸你最好先跟我透個氣兒,不然的話到時候我一不小心壞了你的好事,可別怪我。”

錦瑟笑了笑,問道:“先說你爲什麼回去?”

葉逸風回過頭去,長長地出了口氣,說道:“父親從西北迴來了。原來以爲要四五個月,不想現在就回來了。是逸賢寫的書信,信中沒有多說,只說父親很想見我。我有些不好的預感……不過現在還說不清楚。”

錦瑟一怔。葉逸風很少有這樣的表情,可以說自從他們相遇相識他從沒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現過此時這種無助迷茫的樣子。

此時的葉逸風面帶淡淡的悵惘,讓錦瑟的心一點點的軟起來。她慢慢的靠到他的身邊,伸出手臂挽住他的胳膊,在顛簸的馬車裡,把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肩膀上,輕聲勸道:“別擔心。不會有事兒的。”

葉逸風現在已經基本摸清了讓錦瑟乖順的門路。感覺到她柔軟的小臉貼着自己的肩膀,他的心便像是浸潤在蜜水裡,全身上下說不出的舒服。

這死丫頭,不炸毛不挑釁不裝傻的時候,真好。

馬車一路提提噠噠的跑過了幾條街道,終於到了鎮南侯府的大門口。車伕從馬車上跳下去拉住了馬繮繩,回頭向車內的人回報:“大少爺,侯府到了。”

車內,錦瑟忙把頭從葉逸風的肩膀上擡起來,半跪起來又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領,點點頭說道:“好了,下車吧。”

葉逸風微微一笑,擡手摸摸她的臉蛋兒,說道:“待會兒進去你是什麼身份?”

錦瑟理所當然的說道:“我現在不是你的乾女兒嗎?難不成還要當你的貼身侍婢?今兒我可是帶了珍珠來了,就在後面的馬車上啊,試問哪個侍婢身邊還跟着一個侍婢啊?”

葉逸風笑了笑,擡手把她鬢前梳下來的兩根小辮子理了理,說道:“那行,有了這個身份,待會兒如果有誰找你的麻煩,你自己知道該怎麼做?”

錦瑟抿嘴笑着點頭:“放心吧。我也不是人人捏的軟柿子呀。”

二人相視一笑,葉逸風先下車去,然後轉身抱她下車,又牽着她的手在鎮南侯府門口的下人們一道道異樣的目光中,瀟灑的走了進去。

他天生就是個叛逆者。

錦瑟在心裡給了葉逸風一個全新的評價。因爲她走在他身邊都覺得有些不自然,可他卻面對那些下人們各種複雜的目光一步步走進去,竟是那樣的瀟灑自如。

不出所料地,葉敬淳果然出了點事。

他是因爲負傷才被調回京城調養的。至於他負傷的前因後果葉逸風自然不知道,而他自己也不願意提。畢竟這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情,邊關吃了一場敗仗,丟棄了幾千兵馬,兩道城池,可謂大敗。按照他年輕時候的烈性子,這次是一定要戰死在沙場的。

可當時他身邊的副將愣是在他受傷昏迷的時候下令全體軍兵後退一百里,讓出了原來死守的城池,保住了西疆三萬人馬的實力,和兩城百姓的性命。

畢竟城池落在敵國的手中之後爲了休養生息他們必然會善待百姓。但這一戰,卻成了葉敬淳這輩子都洗刷不掉的恥辱。他揹負着這個恥辱一直到死,也沒能洗清。

龔夫人坐在牀邊,看着臉色鐵青,肩膀上依然顫着白布的葉敬淳,一邊低聲的抽泣一邊拿着帕子抹眼淚。旁邊有個老太醫穿着三品服色,捻着花白稀疏的鬍鬚時不時的便嘆一口氣,那樣子很像是死了丈母孃。說傷心吧,又沒傷到那個份兒上;說不傷心吧,可還是一臉的不痛快。

葉逸賢立在牀邊,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那裡晃來晃去,終於晃得葉敬淳有些心煩,便生氣的呵斥道:“你這逆子不要在我跟前晃來晃去的,趕緊的滾去一邊候着!”

葉逸賢一怔,擡頭看看父親鐵青的臉,還是選擇俯首答應一聲轉身往外間去了。

龔夫人立刻就不滿了,一邊擦淚一邊說道:“侯爺這是做什麼?他一個小孩子哪裡見過這樣的事情?他心裡正害怕呢,您還這樣吼他……”

“十四歲了還是孩子?逸風十四歲的時候隻身一人去江南了都!”葉敬淳雖然今日剛回京城,但一進城便聽說了葉逸風在京城的大手筆。連六王爺和皇上都稱讚的人,豈能不好?有這樣的兒子,他忽然間感覺到真實餘生有幸。

於是又不耐煩的問:“逸風怎麼還沒來?”

龔夫人的臉色真是難看到了極點,回頭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父親,又轉過臉來勸道:“侯爺身上有傷,萬不可再動氣了。派去的人已經去了有半個時辰了。若是他要來也該到了呀,這孩子真是的,現在是還是鬧情緒的時候麼……唉,真是不懂事……”

葉敬淳冷聲一哼,不滿的瞥了龔夫人一眼,說道:“逸風還不懂事?逸賢要事有他一半懂事,我就謝天謝地了!”

坐在一旁的龔太醫輕聲咳嗽兩下,捻着鬍子開口了:“侯爺身上有傷,不宜動怒,還是以身體爲重,心平氣和的將養要緊。逸賢和逸風都是王爺的親兒子,他們兩個誰有出息都是侯府的榮耀。你們兩個人又何必爭論個不休。”

龔夫人聽見父親出面打圓場,自然不好再爭執下去,便抹着眼淚道:“侯爺且歇息一下,妾身出去瞧瞧。”說着,她便緩緩地站起身來,叫了金氏過來服侍着,便自顧出去了。

葉敬淳也不跟她計較,只默默地靠在引枕上閉目養神。

龔氏剛出去,外邊便有婆子一路小跑匆匆進來回話:“回侯爺,夫人,風少爺回來了。這會兒已經進了二門。正往這邊來呢。”

葉敬淳在屋子裡聽見這話,也不等龔夫人在門外說什麼,便揚聲說道:“叫他直接來這裡見我。”

龔夫人站在門口的廊檐下看了攙扶着自己的羅氏一眼,淡然一笑,說道:“聽見侯爺吩咐的話了沒有?還不趕緊的去引着風少爺到這邊院子來?”

進來回話的婆子忙答應着跑出去,羅氏攙扶着龔氏悄聲問道:“夫人,咱們且回去吧。風少爺這麼長時間沒回來了,如今他又是皇上和六王爺看中的人……”

龔夫人心裡正有氣呢。葉敬淳如此看重葉逸風而把葉逸賢罵的狗血淋頭,她心裡都要氣死了。聽見羅氏這樣說,立刻低聲啐道:“呸!難不成他還能飛上天去不成?!你是不是想着去攀高枝兒了?可別忘了當初的舊事。”

羅氏當初跟着龔夫人嫁過來的時候,便跟葉逸風的娘柳氏既不和睦,她仗着自己是夫人的陪嫁丫頭,又比柳氏年輕幾歲,經常對柳氏惡言相加。甚至後來在給柳氏吃的那一塊致命的糕點裡的毒也是她親手放的。

此時龔夫人用‘舊事’二字提醒她,也是給她敲警鐘的意思。

葉逸風若真的回來主理侯府的事情,首先要做的一件事肯定是爲柳氏報仇。那麼當初羅氏這個直接下毒的人肯定是葉逸風首先要弄死的人。

羅氏在心裡打了個冷戰,攙扶着龔夫人的手也輕輕地抖了一下,低聲說道:“夫人教訓的是,是奴才多嘴了。”

龔夫人滿意的看着她這幅小心翼翼的樣子,方冷笑一聲,轉身回了屋子裡。

如果可以選擇,她是十分不願意看見葉逸風這個叫人鬧心的庶子的。可是爲了自己的兒子,爲了自己在侯府穩固的地位,她不得不選擇勇敢的面對,放棄躲避,轉身回去坐在葉敬淳身邊,做她的一品侯爺夫人。

葉逸風牽着錦瑟的手一路穿過幾道穿堂門檻,在前面見過葉敬源和葉逸平父子,簡單打了聲招呼便徑自行至侯府內宅,直接進了葉敬淳和龔夫人平日裡休息的上房院內。

院子裡的丫頭婆子都規規矩矩的站在廊檐下,見了葉逸風和錦瑟,衆人忍不住又想起那次不歡而散的家宴,想起那個曾經潑了夫人一臉酒水的小丫頭。

不過幾個月不見,這小丫頭已經被養的很好了。再不是之前那種瘦骨如柴的樣子,個字也足足長高了半頭,人也變得珠圓玉潤起來,看上去水靈靈的,甚是可愛。

葉逸風經過處,婆子丫頭們紛紛行禮問安,口裡一致叫葉逸風:風少爺。

錦瑟被葉逸風牽着一路行來,心裡卻暗暗地發笑。連葉逸賢見了葉逸風都要叫一聲:大哥。你說這些婆子們還在這裡叫什麼勁兒呢?連一聲‘大少爺’都不敢叫,在這裡掩耳盜鈴。

到了屋門口,早有丫頭進去回話。葉逸風也不等裡面傳喚,便拉着錦瑟直接進去了。然而一進門看見中間的太師椅上坐着的龔太醫,有一瞬間的愣神。不過一個轉念的功夫,葉逸風便認出了這個十年不見的老頭子。

畢竟是歲月不饒人啊!這隻老狐狸如今也是見老了,連鬍子都白了呀?

看到龔太醫正經八百的坐在那裡捻着鬍鬚打量自己,葉逸風也不過是淡然一笑,沒有理會他的意思,放開錦瑟的手留她在外邊,自己直接轉身去屏風裡面的牀前去看葉敬淳。

來的路上遇見葉敬源,已經知道父親在西邊受了傷。葉逸風的心裡有了些準備。但當他看見葉敬淳披着一件夾袍子歪在牀上,露出肩膀上纏着的白紗布時,心中依然一頓,有一種連心的疼痛從心窩處隱隱的蔓延開來,然後他雙腿一軟便跪了下去。

“兒子給父親請安。不知父親身體受傷,兒子回來晚了,還請父親責罰。”

龔夫人坐在一旁,面對葉逸風對自己的徹底無視,心裡很不是滋味。再想想他剛纔進來時對自己的父親同樣無視的事情,心裡的那股怒氣便一點點的往上頂,幾乎都要忍不住了。

葉敬淳卻很是欣慰的笑了笑,嘆道:“起來,坐到這邊來。”

龔夫人冷着臉站起身來,說道:“逸風陪你父親說說話,我去安排一下飯菜。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飯菜可疏忽不得。”

葉逸風看了龔夫人一眼,也只是點了點頭,並沒有說話。

龔夫人的臉上實在掛不住了,便冷聲說道:“逸風現在可是大忙人,中秋家宴,逸平三番四次的去請,臉面都沒見到呢。”

葉逸風皺着眉頭冷漠的瞥了龔夫人一眼,若是比目光冷硬這個世上恐怕沒幾個人能比得過葉逸風。他只瞥了她一眼,龔夫人便覺得如一把冰刀在臉上刮過一樣,甚至感覺到了冰冷的疼痛。

“夫人也應該知道,八月初的時候修建行宮的工匠裡混進了歹人,我被他們弄傷了手臂,中秋節前後一直在養傷。手下的幾個兄弟爲了讓我安心,便把外邊的事情都攬過去了。逸平沒見到我,但肯定是知道其中緣由的,難道他沒有跟夫人說?”

葉逸風說完這話後,便乖順的坐在了葉敬淳的身邊。

雖然他跟父親之間也沒什麼深厚的感情,但是隻要能讓龔夫人心裡不痛快,他也不介意在這裡演演戲,氣一氣這女人也好。

果然,葉敬淳聽了這話立刻不滿的看着龔夫人,冷聲說道:“逸風受傷了你會不知道?剛剛爲什麼都不跟我提?或者說真的是逸平隱瞞了這件事?夫人素來能幹,難道除了逸平那裡就再也沒有什麼人跟你彙報消息?難道我不在家的時候,夫人就是這樣持家的?”

一連的發問讓龔夫人有些應付不過來。她輕嘆一聲,又帶了哭聲,拿着帕子抹眼淚,說道:“不管怎麼說,侯爺就是看我們母子不順眼就是了。妾身跟着侯爺二十年,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就算逸賢不爭氣,侯爺好歹也要看一看宮裡娘娘的面子,給妾身一點立足之地吧?現如今當着孩子和父親的面兒就這般連聲質問責怪,難不成侯爺還要給妾身一紙休書,把妾身掃地出門不成?”

她這一哭,葉敬淳倒不好說什麼,只擺擺手說道:“行了行了。你別在我這裡哭天抹淚的了,請岳父大人先去東里間安坐奉茶,我跟逸風有幾句要緊的話說。對了——過一會兒吩咐人把二老爺和逸平留下一起用飯,今兒逸風好不容易回來了,一家子吃個團圓飯吧。”

龔夫人知道再待下去也是自取其辱,倒不如先跟父親出去細細的商議一下如何整治這個該死的庶子更好些呢。於是她點點頭,又看了一眼神情淡然的葉逸風,慢慢的轉身出去。

卻在轉過屏風之後看見了錦瑟,又被這一身華麗衣裳的小丫頭給驚到了。她轉過去看清楚了錦瑟的臉,便冷聲道:“做丫頭要有做丫頭的本分。這裡是你站的地方麼?還不給我去外邊候着?”

錦瑟還沒說話,便聽見裡面葉逸風的聲音稍微高亢的傳出來:“夫人,她現在是我的義女。如果這府裡還承認我是家裡人的話,那麼她這會兒應該是家裡的孫小姐了。錦瑟——進來給老爺子行禮。”

這話一說出去,連葉敬淳都是一怔。

錦瑟?這不是上次父子兩個爲之掀了酒桌的小丫頭嗎?怎麼這會兒又成了孫小姐?自己無緣無故的當爺爺了?

錦瑟聽見葉逸風的話,擡頭挑釁的看着龔夫人笑了笑,說道:“對不住了,老夫人。我現在不是大少爺的貼身丫頭了。我現在是他的女兒,嘻嘻——女兒哦。”她說話的時候故意把‘老夫人’三個字裡面的‘老’字咬的很重,頑皮的笑容裡又帶着幾分嘲諷,說完後也不等龔夫人有什麼反應,便一轉身進了屏風之內。把剛從椅子上站起來的龔太醫給看的眼前一花,差點又暈回椅子上去。

龔夫人氣得蒼白了臉,最終還是不能再進去跟錦瑟去計較,只好咬牙切齒的暗自詛咒着這一對狗男女,扶着龔太醫往東里間去了。

錦瑟走到葉逸風跟前,對着牀上歪着的葉敬淳先微微一福身,然後從容的跪拜下去。

按照常理她是不可能隨隨便便就給人下跪的,但這個人是葉逸風的父親,她心裡裝着葉逸風,此時就算是在現代社會,給長輩磕個頭也不算什麼過分的事情。所以葉逸風沒發話,她便自己跪倒在地,磕了個頭說道:“錦瑟給老爺子請安了,願老爺子早日康復。”

葉敬淳心裡雖然有些驚訝,也有些不怎麼贊同葉逸風隨隨便便收一個小丫頭爲義女的事情。但此時看着這個玲瓏可愛的小丫頭跪在地上給自己磕頭,說話溫婉動聽,笑容甜蜜可人,心裡也有些高興起來。而且,他暗暗地想着既然葉逸風已經收這個丫頭爲義女,那麼他肯定是已經從心裡把她放下了。這樣家裡就可以給他張羅婚事了。

於是葉敬淳微微擡手,開心的說道:“起來吧。你既然做了逸風的女兒,那就是我的孫女了。我這個做祖父的怎麼說也要給你一份見面禮纔是。”說着,他指着對面牆上掛着的一把三尺長的寶劍,對葉逸風說道:“我這一生,戎馬倥傯,也沒積攢下多少金銀珠寶,唯有這把劍是我最喜歡的東西。你既然收了義女,她便是我們葉家的長孫女,那把劍你拿下來,算是我這個做祖父的給孫女的見面禮吧。”

錦瑟原本是打算接受葉敬淳的見面禮的,可這老頭兒一口一個祖父一口一個孫女的,她便不願要了。等葉逸風過去把寶劍摘下來遞給自己的時候,她只微微一笑,說道:“我一個女兒家,拿着一把劍出去也有些不像。不如義父先替我收着吧。等將來我長大了要嫁人時,這把劍便作爲嫁妝跟着我走就是了。”

她長得甜潤可愛,說這樣的話倒也不叫人覺得有什麼好羞恥的,葉敬淳反而被她這幾句話給逗樂了,不由得笑道:“你說的很對,我和你義父有話說,你先去外邊守着,不許叫閒雜人等進來,知道麼?”

錦瑟也不願意在這裡聽人家父子說話,於是又輕輕一福身,笑道:“是,錦瑟知道了。”

然後她看了旁邊那個因爲剛剛的‘嫁妝’二字而陰沉了臉的某人,笑嘻嘻的轉過屏風往外邊去了。

葉逸風把那柄短劍把玩在手裡,反覆的看了看,又笑道:“這把劍陪着父親大半輩子了吧?您捨得把這個給那丫頭?”

葉敬淳笑了笑,說道:“這次吃了敗仗,以後恐怕再也上不了戰場了。我這一生的輝煌已經過去,與其留着一把寶劍空回憶過去,還不如把之前的種種都放下,安心的養老呢。”說着話,他又伸出手去拉着葉逸風,讓他坐在靠近自己的牀邊,一邊仔細的打量着自己這個放逐了十年的兒子,輕聲嘆道:“我一進城門就聽見守城的人說起你了,皇上把避暑行宮的事情交給你,是對你的極大信任。你一定要好好做,一定要給我們葉家爭光。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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