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州對我們來說很特別,我想你應該收到過我們的邀約,但沒有同意。”陸隱說着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乍一聽沒什麼問題,遇到稍微長一些的句子,他的斷句會不自然,在不該斷句的地方會忽然停頓。
如果換成別人,只會認爲說話習慣的差別,畢竟每個人的語氣語調都不同,沒什麼大不了。
但是在葉蘼蘼看來,這種生硬的斷句,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這個人思考的邏輯和他的語言並不在同一個系統——漢語不是他的母語,儘管他這個漢語水平放在人羣中絲毫不會有破綻,可惜他面對的是葉蘼蘼。
“江南醫藥不會參與違背市場規則的事情,林正陽沒有能讓我做的事,你們自然也不能。”葉蘼蘼毫不猶豫地說道。
“葉總,恕我直言,循規蹈矩,是沒辦法賺到錢的。”陸隱的話聽起來很誠懇,就好像是認真在替對方考慮,他是個談判的高手。
“我不會說你是錯的。因爲在你們所見的那一層世界,要左右逢源,要予取予奪。那是你們一直處在風暴之下,只能看到風雲翻涌,不過在風暴之上,到了更高的地方,你看到的,就會是另一番景象了,風和日麗,萬里無雲,沒有那些干擾,你可以更隨心所欲。”葉蘼蘼說話有個特點,語速不快,每個字都很清晰,就和她看向人的眼神一樣,任何模棱兩可都是不存在的。儘管,不少時候,聽的人會覺得她說的每個字都很清楚,卻並不懂這話的意思,大約是因爲大多數人看不到她所說的那番風景。
陸隱也不例外,他不全然聽懂,但他知道,有葉蘼蘼這樣一個敵人會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溫和地笑了笑:“葉總,既然如此,我會去做好溝通,看能不能橋歸橋,路歸路,希望我們各自在臨州發展得很好。”
“陸先生,不必了。我們之間,不會有和解。”葉蘼蘼的直接讓陸隱倍感意外。
他的笑容多少有些生硬了起來:“哦呵呵,葉總,我想,至少我們可以談一談。”
葉蘼蘼手插着兜,走到了那幅女人的畫邊:“從你們干擾江南醫藥在歐洲的市場,所謂的談判就已經不會有了。”
“葉總,既然你知道公司是我們收購的,就應該知道,我們之間,在資本運作上是可以有很多合作的空間的,沒必要做零和博弈。”
葉蘼蘼的手指撫過油畫,彷彿隨時會在上面留下刮痕,她不爲所動地說着:“談判是人類發明出來自欺欺人的東西,人類文明幾千年從來沒有真正推翻過大自然弱肉強食的運行邏輯,談判,只不過延緩了你死我活的結局。陸先生,我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裡。”
窗外,卷閘門拉起的聲音驚擾了陸隱,他起身走向了另一邊,用盡可能得體的語氣說道:“是我失禮了,您看,我們坐下來談吧?”說着他拉出牆角陰影裡的一把藤椅,很紳士地請葉蘼蘼落座。
這份紳士態度,未必是全然虛僞的。
葉蘼蘼向來利落,大大方方地坐在了藤椅上。
陸隱坐在了她斜對面的位置,兩個人可以恰好開始談話卻不必忍受面對面針鋒相對的緊張氣氛。
“我想不必問你怎麼找到這裡,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能打敗江萬潮和林正陽,坐進臨州最高的辦公室,定然有她的過人之處。讓你找到這裡想必不難。”陸隱說着吹捧的話。
房間裡沒有開燈,光影隨着窗外日光的變化而變化着,如同節拍器打着極其緩慢的節奏,把無聲的旋律在這個年代久遠的房間里拉長。
“我可以告訴你怎麼找到這裡的。這是你祖上的房產,一處被遺漏的地方,沒有毀於大火。也可能是有人刻意保護下來的,這些只有當事人知道了。由於種種原因這裡的產權幾經變更,和這條路上其他的房子一樣,成了羣居髒亂的地方。”葉蘼蘼說道,“不過,變化是在八十年代末發生的,這裡忽然被人長租了下來,幾十年的租期,沒有人知道這個破敗的樓層,租下來的意義是什麼,當然也不會有人追問。除非……”葉蘼蘼忽然嘴角上揚,露出了讓人膽顫的笑容,“有位姓蔣的女士身上還殘留着那股讓人熟悉的油煙味,讓人浮想聯翩。”
陸隱聽了不自覺眼睛瞥向了窗外,樓下傳來清晰可聞的人語聲。是那家早餐店開始營業了。
“來一份炒年糕。”一個顧客說着,是這家早餐店最招牌的食物。
葉蘼蘼說話的時候喜歡盯着人的臉,對陸隱也不例外,彷彿要知道她說出去的每一句話對方的細微反應:“很巧,我有靈敏的嗅覺,而這個味道我很熟悉。”
“你因爲這個知道她來過這裡。”陸隱說道,經過剛纔的對話,他知道在這件事上隱瞞葉蘼蘼是沒有意義的。
“給我個名字吧,她不叫蔣琳。”葉蘼蘼說道,這個問題,是她幫林曉東問的。
“1497,這是她的編號。”陸隱說道,“如果非得有個名字的話,這就是她的名字。”
“1497……”葉蘼蘼重複着,“她還真是個堅強的人。”
“我們很遺憾失去了她。”陸隱的話官方得彷彿新聞發言人,這份遺憾聽起來如此不痛不癢。
葉蘼蘼只是冷冷地看着陸隱這麼說着,並沒有因爲他的冷漠而多作評價,憤慨和譴責,從來不會出現在葉蘼蘼的字典裡。她理解一切爲了生存做的努力,鄙夷一切因爲貪婪做的競爭,名字,要到了,關於“蔣琳”的事,就到此爲止,這並不是她今天坐在這裡的主要目的。
陸隱也知道。他穿着一件淺藍色的襯衫,商務而修身,使得他不得不在坐着的時候都挺直腰板,但他似乎並不對此困擾,彷彿這是他修養的一部分,他的雙手放在身前,拇指相抵,是那種精英人士習慣的姿勢,儘管他看起來如此鎮定,葉蘼蘼卻知道他緊張了,人的呼吸是不會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