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州,妖神谷天牢。
妖禍顏被關押在一間雅間中,這是特備的一間房,內中各種傢俱整齊,也沒有牢房的臭氣,月光從窗口透下,灑下片片銀輝。她的衣衫整齊,身體上沒有任何遭受虐待的痕跡,除了身影比往常更加落寞外,別無他恙。
顯然,她在這兒除了遭受囚禁外,並沒有其他不良對待。
吱呀一聲,房門被打開,進來一名身穿灰色長袍,相貌如同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生有一張陰陽臉,左臉爲白,右臉黑,寬長的額頭讓人不禁覺得上面少了些什麼,他的下巴有着唏噓的鬍渣子,頭髮烏黑油亮,盤在頭頂,用一根蛇形的青銅色髮簪插着,身體修長,雙臂垂膝。
此人面相深沉,光是內中卻又一股遏止不住的瘋狂,如同內心處有一頭兇獸在咆哮,奮力掙扎想要擺脫鎖鏈的束縛,一下又一下,拉得鎖鏈發出了不堪重負的聲音。
這樣的人性情變化無常,不能用常理度之,一看就是喜走極端,你永遠猜不到下一刻他會做什麼,發瘋發狂於他而言或許只是家常便飯。
妖禍顏一臉平靜的看着來人,只是問:“我該稱呼你師傅,還是堊黝侯?”
堊黝侯咧嘴笑了笑,他的笑容天生帶有猙獰的味道,猶如鱷魚張嘴一樣:“這樣的情況下,依舊能冷靜的看待殺父仇人,不被情緒所左右,你的心性果然遠超從前,令人欣慰。你在這裡,可曾住得習慣?”
“天地本就是一個大牢籠,我不過是從一個大一點的牢籠轉到了小一點的牢籠,既然擺脫不了被囚禁的命運,那又有何差別呢?”
“被囚禁的命運不可改變,但是我們可以讓能夠自由行動的牢籠變大,就算蜘蛛織網一樣,儘管它只能在一張網上行動,但是它可以讓網變大,變得無處不在,這樣就能捕獲更多更強的獵物。”堊黝侯舔了舔嘴脣,有一股殘忍的氣息。
妖禍顏的語氣一凜:“捕獲獵物?那麼你發動兵變,不惜殺死器重你的父王,做明知不可能成功的事情,一連番的行動所狩獵的又是什麼獵物呢?”
“哦,我還以爲你會忍住不問呢?我現在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爲了狩獵獵物,而是在飼養獵物。用盡一切手段,像祀奉祖先一樣供養獵物,等到獵物徹底成熟的那一刻,再將獵物吃掉,那個時候,纔會獲得最鮮美的口感。”
“那麼你想要吃掉的獵物,又是誰呢?”
堊黝侯伸出手,撫摸妖禍顏那張完美的臉頰,那小心翼翼的動作,彷彿是在觸摸一件珍貴的藝術品,生怕用的力氣太大,會不小心破壞掉對方。
他以呢喃的語氣道:“那還用說嗎?當然是我最親愛的弟子啊像這樣破壞自己嘔心瀝血塑造出來的作品,身心都會得到極度的愉悅。”
聽到這樣的話,妖禍顏依舊保持着冷靜,沒有發怒,沒有吃驚,沒有流露出一絲情感變化,彷彿知道,自己一旦流露出感情,就會反過來遂對方的心意。她依舊投射那種如月光般聖潔安閒的目光,彷彿在她面前的不是殺父仇人,而是一個擦身而過的路人。
果然,這種毫無情緒變化的表情刺激到了對方,堊黝侯皺了一下眉頭,隨即明白對方的心思,嘴角出現一抹冷笑:“果然,這種小事還不能動搖你的心靈,皇權地位本來就不存在你的心中,所以被奪走也毫無介懷,但是,沒想到現在連親情都不是你心中的倚靠,你居然成長到了這樣的地步……”
啪
一記重重的耳光
毫無徵兆,因爲用上了內力,將妖禍顏白皙的臉蛋扇得通紅。
堊黝侯露出兇惡的目光:“你在欺騙我你並不是沒有了倚靠的對象,而是轉移了你不迷戀皇權地位,但你捨不得瑤池天都這片故土女人不再憧憬自己的父親,是因爲有了傾心的男人……”
妖禍顏沒有用手去摸發痛的臉,依舊保持着注視對方的狀態,視線從不曾移開過,就像是藉此來表明自己的意志。
“不說話,是默認了嗎?夠了,你的眼神已經說明一切了。真是可悲啊,若只是瑤池天都倒也罷了,畢竟只是一件死物,可你居然對一名人類男子動心……枉費我的一番栽培,果然你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妖,那個叫白庸的男子,到底有哪點吸引你了?”
妖禍顏首度露出了一絲冷笑:“他能吸引我的,自然是你身上沒有的東西……不,是我與所有的妖族都沒有的東西,就算黑暗嚮往光明一樣,他身上有着我們欠缺的東西,那是自私自利的你沒有教給我的東西。”
“無聊的品德,只會讓他像飛蛾撲火一樣自取滅亡。那種可笑的東西,是我們早就摒棄的包袱,居然值得你去羨慕?”
“飛蛾撲火,那是一種勇氣,追求道的勇氣。越是重要的包袱,越是沉重難以揹負,並非是被我們所拋棄,而是我們背不動而不得不放棄。所以,這世上背不起包袱的人有很多,肯一直肩負着上路的卻是鳳毛麟角。”
“你現在這種信賴他人的表情,真是醜陋”堊黝侯又甩了對方一巴掌,“我不記得什麼時候教過你這種軟弱的感情記住,這世上誰都不可信,能夠完全相信的只有自己,能夠依靠的也只有自己將信任放在他人身上,就意味着你放棄了自己區區一名人類,居然讓你的靈魂墮落至斯……我會剪除你這不必要的情感”
堊黝侯抓住對方的頭髮,在極近的距離四目相對,陰森森道:“你的那名小妖狐已經被我故意放走,而且還故意引導她去找那名人類,想來,很快那名可憐的傢伙就會來到這裡,飛蛾撲火自取滅亡。等我將他的屍體放到你的面前,再看你如何去堅持那份可笑的信任。”
對方的威脅並不能動搖妖禍顏,她只是淡淡道:“不需要你去特意引導,他一樣會來這裡。他是一個心懷天下的人,當你做了動盪天下太平的事情時,就意味着站到了他的對立面。他會來這裡,並不是爲了救我,而是爲了天下蒼生。”
“你好像對他很有信心?”
“當你站在他的對立面的時候,下場就已經註定了。”
“哈哈哈哈哈哈……”堊黝侯放聲大笑起來,像是在譏笑對方的妄想,又好似在自嘲“知道我爲什麼給你取名禍顏嗎?紅顏禍水,這是一種斥責嗎?不,這是一種讚美,至高無上的容顏,不是指人皮,而是指你的靈魂,美麗到可以禍亂世間的程度,美麗到讓人不敢靠近的程度,註定一輩子與寂寞爲鄰,與強大爲友,不需要把命運交託給別人,不信任別人,也不需要別人的信任,世上有幾人能達到這樣的高度呢?”
白庸也曾讚歎過妖禍顏的相貌,美麗不可方物。
“你知道爲什麼我要親手把你教養成才嗎?因爲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我想要殺掉我自己啊”堊黝侯激動得全身顫抖起來,表情如癡如狂,“光是想象就讓人興奮得顫抖不已,這世上有比自己更值得殺掉的人嗎?有什麼比這更充滿快感?爲此我親手培養了能夠成爲我,甚至超越我的存在,不依靠任何人,孤高獨立的聖潔存在,高高在上,俯視着衆生,擁有完美魂魄的神明,就像夜空中的月亮一樣,我曾以爲你是可以成爲我的……”
堊黝侯的語氣一冷:“但是,現在看來這想法是大錯特錯,沒想到你竟然腐壞得如此徹底,早知如此,還不如在你曾經最美麗的時候殺掉你。你說,怎麼樣才能讓你放棄這種懦弱的感情呢?拿走你身上最有價值的財務把,如果撕下這張臉的話,那人會不會再看你一眼呢?要是再也沒有人願意注意到你的存在,變得和我一樣孑然一身,你應該就會放下這種無聊的感情吧。”
堊黝侯的指甲刺入了妖禍顏的臉頰,鮮血從傷口留下,染紅了這張完美的臉蛋,增添了幾分悽豔。
“你還不明白嗎?我的感情只是單相思罷了,對他而言,我只是一名普通的過客,容顏美麗與否,都不能引起他的特別對待。他的心註定是懷着天下人,而不可能被某人填滿。正因爲他的心中沒有我,才能得到我的欽慕,當他心中有了我的時候,也就不再是我所欽慕的那個人。這樣的想法,自私自利你的肯定不會明白吧,真是可憐……”
“閉嘴”堊黝侯怒吼一聲,爆發的氣息,將周遭的牆壁震出一道道裂痕,“你居然敢說我可憐?連自己的處境都看不見了嗎?等着吧,爲了讓你見識世界真是而搭起的舞臺,馬上就要開演,到時候,你所珍視的一切都將毀滅,完全歸零,當月亮再次升起的時候,我會將一切都吞噬掉,讓你心中只餘下恨,然後成爲另外一個我。”
說完後,他就惡狠狠的摔門而出。
妖禍顏看着敞開的大門,卻沒有趁機逃出,她來到窗下,再次遙望天空中那輪聖潔的明月。
……
“人的本能來之天性,養此固有之真心,截然脫離於情慾之中,超然於情慾之外。則身中之萬神自然守舍,性中之至理自然常存,命中之元炁自然充盈。視聽言動,自會有歸根覆命之妙;待人接物,自然有致虛養靜之功;行住坐臥,自然有元炁交通昇華之竅。此便是出生之竅,性命長生之門。倘若迷於紅塵,將真心妙性鎖入情慾的牢籠之中,心不清,性不靜,自招萬物欲心侵害。情不除,欲不去,自引六賊入室妄作亂,則私慾的機關橫起,妄動之竅妙傍生,性必隨緣而遷轉,心必逐物而失真,生機滅而死機現。”
不得不說,學習心魔術法很考驗天賦,有的人一輩子也只能學到一點皮毛,而有的人只用一天功夫就能窺見血肉。
俞子期就在這點上展露出了極大的天賦,而且在白庸透露是用了這門術法,才得以重創當時的黃金甲人後,他學習的勁頭更加充足了。以往的他學習東西總有一股漫不經心的味道,很隨和,不執著不急躁,符合道家的無爲而治。可現在的他,完全是在拼命,那股勁頭着實嚇人,簡直像是要在一天內全部學會一樣,比拔苗助長的氣勢厲害多了。
雖然心態失衡,可《禪心化魔經》也不是什麼道家典籍,這種勇猛精進的修行並不違背其中的真意。雖然名字上是將佛化魔,可心魔老人精通三教,在道學上也有不俗的造詣,道心種魔也是小意思。
就像高僧入魔後,不用從頭修煉,就能迅速擁有一身深厚的魔道根基,平常溫和的人,真要開始一門心思衝擊修行,速度也是突飛猛進,而用盡一切手段來精修功力又是魔道修行的真意,兩相應徵,俞子期修行的速度簡直一日千里。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老實人生起氣來是非常可怕的,將對洛紅塵的擔心轉移到對敵人的仇恨上,這讓俞子期動力十足。別以爲這不符合仁道,最講究仁的儒家就曾主張過報仇有禮,當年聖人與弟子就有過這麼一番對話。
弟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
夫子曰:“寢苫,枕幹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鬥。”
曰:“請問居昆弟之仇,如之何?”
曰:“仕弗與共國,銜君命而使,雖遇之不鬥。”
曰:“請問居從父昆弟之仇,如之何?”
曰:“不爲魁。主人能,則執兵而陪其後。”
大意爲——
弟子問:“對殺害父母的仇人應該怎麼辦?”
聖人答:“睡在草墊子上,拿盾牌當枕頭,決不跟仇人共同生活在世界上。不論在集市上還是在朝堂上,只要一遇到仇人,應該馬上動手殺他——腰上彆着傢伙就抄傢伙,沒帶傢伙的話,赤手空拳也要上”
弟子接着又問:“那麼,對殺害親兄弟的仇人又該怎麼辦?”
聖人回答說:“不和仇人同朝爲官。如果自己奉國君之命出使外國,在外國遇見了仇人,不能跟他動手,要以公事第一。”
弟子又問:“那麼,對殺害叔伯兄弟的仇人又該怎麼辦?”
聖人回答說:“自己不帶頭報仇,如果死者的親兒子或者親兄弟找仇人動手,那就拿着傢伙在後邊助威。”
《禮記?曲禮》也有記載:父之讎,弗與共戴天;兄弟之讎,不反兵;交遊之讎,不同國。
儒家都有這樣的血性,何況道家。
白庸也覺得這是一件好事,不但沒有勸阻,反而幫忙講解,當日通過心魔試煉後得到的領悟。
“神離氣散謂之死。死之徒十有三,是指七情六慾。七情六慾皆起生於一心,統之於一心,制之也在於一心。逆修者,則可關門捉賊,閉門滅鬼,剿其老巢,清其陰魔,斷其輪迴種子,後天復返先天,此便是生之門。如若縱慾,順人道而行,則是開門揖盜,引狼入室。認陰魔作主人,自我作踐,造惡作業,甘作輪迴種子……”
只是這位安下心來了,另外一位可就沒法做到這麼淡定。
霓靈本來見白庸答應得這麼爽快,還以爲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了,坐等小姐被救出,可沒想到左等右等,對方連開船的意向都沒有,倒是好飯好菜伺候得她的舌頭很是舒坦。可是她這回又不是來嚐遍天下美食的,雖說人很冒失,可也沒到這種程度。
於是,她一天十八催,最後把牙齒都用上了,一見面就要咬人。
白庸有些吃不消,又沒法和她解釋自己的打算,只能是暫時拖延着,最後實在是受不了,決定先開動奇蹟方舟,不過調整好速度,慢慢上路,不着急。
這時上官嬋發難了:“我們可沒有救你家小姐的義務,你要是再這麼煩人,可就別怪我們翻臉不認人,大家一拍兩散,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自個兒去救人吧”
霓靈哭喪着臉道:“怎麼能這樣,我、我一個人實在是沒有辦法啊,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啊。”
那副可憐的模樣,一般人見了就要憐憫心大動,說不得要上刀山下火海一回。不過很可惜,這對性格惡劣的上官嬋不起作用,倒不如說,反而引起她更加想進一步捉弄的興趣了。
“人不能總是等別人的施捨,求人不如求己,想想看,你身上有什麼東西,能值得我們去冒這個險的。”
“我、我身上沒有那麼珍貴的東西,”霓靈一咬牙,“有什麼我能做到的,只要能救出小姐,不管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就等着你這句話上官嬋心中止不住的笑了起來,不過臉上還是一本正經。
“既然這樣,就讓我們看看你的決心,先學一聲貓叫來聽聽。”
(造化齋主:前天提了一下,文中角色的名字都是有講究的,於是一幫道友在一起琢磨,分析角色名字的由來。由於昨天的章節,大家紛紛研究起蓋樵帆的名字意義,最後斷定,這裡面有樵夫也有船帆,顯然是出自某首詩。討論來討論去,發現符合的詩句還挺多,爭執不下,最後前來問俺,被俺期期艾艾就給搪塞過去了……唉,說不出口,實在說不出口,蓋樵帆的名字,其實是本人一次在食堂點蓋澆飯的時候,食堂大媽多打了一道葷菜,高興之下腦子中就蹦出了靈光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