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一點,到達貢嘎機場的時候,身體開始有些不適,頭暈,乾嘔,我想這可能是因爲高原反應的原因。雖然從入藏開始,我便按量服用了高原安之類的藥物,可這些藥品本該在入藏前十天左右就需要食用,依着我這樣臨時抱佛腳的僥倖心理,藥品不奏效倒也不奇怪。
下了飛機,昏昏沉沉的坐着機場大巴前往市內,車上的乘客與我一樣都是路上的人,可他們的身體素質卻比我好上太多,因高原反應引起的身體不適,再加上老舊大巴里封閉而污濁的空氣,我不得不縮卷在座位上,一臉蒼白的捂緊自己的胃部,渾身冒起了冷汗。幸好我早上沒有吃早餐,否則我早早便吐了,空蕩蕩的胃裡翻江倒海的難受,我握着手裡被我捏得不成形的塑料袋,強忍着想吐的心,好不容易撐到目的地,我已經覺得自己已經沒了半條命。
入藏一開始,身體便無法適應,不幸的事情接踵而來,我蹲着路旁,一邊狼狽的擦去嘴角上因嘔吐而沾上的酸液,一邊擡頭,灰頭土臉的望着遠方塵土飛揚的大巴,不禁自嘲,我單薄的身子是否能承受接下來長達半個多月的顛沛流離,我現在毫無信心,更可笑的是,我甚至還想拖走這副經不起折騰的身體,徒步穿越原始森林,走上七十多公里到達墨脫,這對於我來說,是否是天方夜譚,或許是吧,可我依舊想試一試。
現在,還是一個適應的過程,或許當我慢慢習慣了高原的氣候變化,一切便會成爲可能。
在成都的短暫停留時候,我在網上訂了位於八廓街附近的家庭旅館,那是一處典型的藏式屋宅,市井氣息很濃郁,許多藏人與喇嘛也會在此居住,目的各有不同,有朝拜的,也有前來這裡做生意的,剛走進院子,我就看到幾個扎着綵帶辮子的藏族姑娘有說有笑的揹着簡單的布袋子外出了,只是這時,我已經沒有力氣因爲好奇而爲她們駐足回望,精疲力盡的我辦完入住手續,揹着沉重的行囊,爬上二樓的一處住所,在簡單洗漱後,我喝上一支葡萄糖液,鑽進被窩裡,沉沉睡去。
下午兩點,簡短的午休讓我回復了些體力,身體也不再難受,我打算出門走走,背起我從上海帶來的揹包,戴上墨鏡和帽子,我出門了。
旅館離小昭寺不遠,我在寺廟門前隨便吃了一碗藏面,牛肉的味道很是濃郁,只是太過油膩,羶味過重,讓我不由得想起多年以前我在西安回民街吃過的牛肉拉麪,那次是西北粗曠的口味,而這一次是藏族獨特的風味,儘管食材相似,養育植物與動物的水土不同,做出來的味道也是不一樣的。
那天下午,似乎我也只是漫無目的地四處閒逛,從小昭寺逛到大昭寺,看着虔誠的信徒跟隨佛僧們一起跪拜,誦經,坐在寺院的光禿禿的臺階上搖晃着懸空的雙腳,曬曬太陽,或者模仿着朝拜者,旋轉寺院裡的一排排因被長年轉動觸摸而變得得光滑無比的古銅色轉經筒。臨近黃昏,我來到布達拉宮廣場,在廣場上停留片刻,看着三五羣遊客在廣場噴泉附近組團拍照,吵吵嚷嚷地擺出各種造型,姿勢,只是爲了將自己的身體鑲進身後巨大的白色宮殿背景裡,我突然有些意興闌珊,便放棄了去博物館的念頭,而是趁着夕陽西下,趕往布達拉宮西側的藥王山,前往觀景臺看一看落日餘暉下的布達拉宮,那裡或許會比較清淨一些。
下山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廣場上依舊熱鬧非凡,遊人不斷穿梭,交織,停留,吵鬧,噴泉也前來煽動氣氛,噴灑着形態各異的水花,而山上的宏偉的宮殿在強力的廣場燈的白光下靜默着,佇立着,橫亙不變,只是今非昔比,山下的浮躁,粉飾與山上的寧靜,聖潔搭配得有些滑稽,我無法找到圖片裡,書本里所刻畫出的那種屬於布達拉宮的神聖,莊嚴。
它是聖地,從來都是,只是屬性不一樣了,在如今商品化的時代裡,曾經神聖的地方終究也淪爲了一處旅遊聖地,和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景點一樣,充滿了世俗的味道,沒有任何區別。
少了神秘感,也就變得觸手可及,一旦唾手可及,再特別的東西也會變成普通。
而那一段感情,是不是因爲我從未得到過,正因爲得不到,我纔會覺得它特別,八年了,它一直是特別的,或許,以後,或許,這一輩子,我都會這樣認爲。
人們常說剛到達高原,不要一開始便做劇烈運動,一定要好生休息,因爲一般高原反應會在到達目的地後十二至十四個小時內發生。而我也是聽從了大多數人的意見,外出散心回來後,便早早睡下,只是即便如此,我的高原反應仍未退下,因爲已至深夜,我還是睡意全無,我失眠了。在牀上翻來覆去幾個小時後,我終於在新一天即將到來之前爬起來,拿起牀頭的記事本和筆,似乎我想寫些什麼,並且已經知道該從何時寫起了。
八月三十日週三晴晚上十一點
是什麼時候,我開始知道你的名字,蘇夕,並且一點一點從別人那裡得知關於你的事情,很零散,瑣碎,我只是自己拼湊,但拼湊出來的東西並不完整,我只好加上了我的臆想。直到終於有一天,我真正認識了你。
這中間似乎隔了一個年頭,或許更久,具體的時間,我已經記不清了。
但有一點我可以確定,我“認識”你已經很久了,也“見”過很多次面,只是這些“認識”和“見面”都是間接的,所以我“知道”你,“認識”你,但並不瞭解你,直到我接受朋友的推薦,進入那間學校旁邊的酒吧兼職,我接受了,但周圍的朋友並不能理解,因爲以我的性格,她們覺得我是不會喜歡那種魚龍混雜的場所的。那時的我向所有人解釋說,因爲我壓抑了自己三年,好好學生也當了三年,如今所有該做的我都提前做完,若不趁現在放縱一下,瘋狂一下,那麼四年的大學時光我就白白浪費掉了。這是我給出理由,似乎這樣也能解釋我並不尋常的行爲,並且非常合理,周圍的人不再好奇,也不再勸阻,只是告訴我要好好照顧自己。
當然,之後不到一個學期的酒吧兼職裡,我並不能好好照顧自己,反而做了許多出格的事情,有些舉動也超出了應有的底線,甚至一度我都以爲我已經變成了另一個自己,或許,那個我也是我身體裡的一部分吧,只是我從未見過罷了。
那段時間,我沒能照顧我自己,不是因爲我不能履行我對自己的承諾,而是我向所有人所解釋的那個做兼職的理由並不誠實,它只是一個幌子,很好的幌子。
真正的原因是因爲,朋友說你也在那裡,所以我去了。
朋友開玩笑的說,蘇夕也去,我囑咐她照顧你,免得你到時受人欺負。
這樣,就能更加清晰地解釋那些爲什麼,爲什麼之後我會做出那樣的事,那些不好的事情和一切過激的行爲,爲什麼我變成了另一個我。因爲我所有的舉動都是跟着你走的,都是被你牽引着的,而你永遠不會知道,八年前你不會知道,今後也更不會知道,所有的秘密都被我雪藏了。
在酒吧的工作的第一天,你跟我說,你我是初次見面,在同一所大學裡生活,居然到第三年才第一次相遇,真是有些匪夷所思,那麼之前的那三年,我們都去哪了?
我聽了你的驚歎,笑了笑。
我說,是嗎?我也不知道。
其實不然,我並沒有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你了,從我們共同的朋友那裡,我得到了許多關於你的敘述,我很感興趣。
朋友說你喜歡男人,也喜歡女人,我很驚訝,在那個時候,很少人可以如此坦誠布公的向別人宣佈自己的性向,起碼在我認識的朋友中,你是第一人,朋友說你現任的男朋友很出色,你們也很恩愛,似乎是天作之合,我笑了笑說,既然在一起一年多了,經歷過異地異國,甚至有過分合聚散,那麼將來一定會修成正果吧。朋友說你經常逃課,逃得瀟灑,什麼都無所畏懼的,只爲了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我十分羨慕,因爲我從來沒有你這樣的灑脫,可以不被過多的瑣事束縛。甚至有一天朋友對我說,她好像喜歡上你了。
是嗎,爲什麼?
我好奇的問道。
朋友的解釋讓我對你更加好奇了,她說因爲你對所有人都有一種吸引力。
你說你之前從未見過我,可我見過你很多次了,甚至我還和你說過話,只是這些,或許你從未有過印象,在酒吧工作之前,我對於你來說只是一個不起眼的路人,因爲你總是被人包圍着,一圈又一圈,所以你看不到躲在角落裡默默關注你的我。
我會跑去你在的社團看你表演,看你排練,看着你在舞者中央跳着妖豔的舞蹈,看着你不同的角色扮演,你和我所在的院系不同,可我仍會在課間穿梭於不同教學樓的學生裡一眼便認出你,看着你嘴裡叼着一塊早餐來不及吃的三明治,慢悠悠的踱步前往另一層的階梯教室上某節公共課。我還記得大三那一年的聖誕節前夕,你和你的朋友在女寢樓下的校道擺着小攤,冬季的夜幕降臨總是在一眨眼之間,不到下午五點,天色已經變得昏暗,可從自習室回寢的路上,我還是認出在路旁邊搓手禦寒邊與友人在風中聊天的你,我笑了笑裹着大衣走上前向你詢問。
我問,平安果怎麼賣?
你說,五塊錢一個。
這一問一答,便是我和你之間第一次的對話。
第一次,至今我還清晰的記得。
在寒風中,我和你說的話並不多,但我第一次近距離的看清你的臉,而不是躲在人羣裡遠遠的望着,我已經很滿足了。
你很漂亮。
我給舍友買了平安果,給自己買了些聖誕節的小裝飾,以前我從不慶祝西洋的節日,可那一天我改變了自己不成文的規矩,因爲你笑着說,賣得多,我們也可以提早收工了,天真的太冷了。
天真的挺冷的,再見。
我搖了搖手,開心的與你告別。
在回去的路上,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如此高興,甚至走着走着我就笑出了聲。
高興,並不是因爲我終於與你說上第一句話,而是因爲我有一種預感,我們還會再見的,再一次相見。
的確,當寒冷的冬天悄然離去,在北方的春天尚未真正來臨之際,我們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