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五天,還有五天就要進考場了,這天也熱得實在不象話,這秋老虎還真是厲害。”周楠看看外面明晃晃的太陽,無奈地擺了擺頭。
按照明朝的科舉制度,每逢每遇子、午、卯、酉四個年份,朝廷開正科鄉試。這四個年份,對讀書求仕的秀才們來說,簡直就是大紅喜年。
今年八月九日他就要進考場,現在是八月三日,時間已經非常緊迫了。
如今的周楠已經只有科舉這一條路可走了,若是不中,說不定就會被抓去做駙馬,這是他斷斷不能忍受的。
辦完鹽引的事情之後,他就將全副心思投入在備考之中。
可是,該準備的都已經準備,這一天早晨周楠起牀,光着膀子坐在書房裡,提起筆,內心中卻是一片迷惘,不知道該做什麼。
是啊,做點啥呢?
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裡,他已經將《四書》《春秋》和朱熹的註解背得滾瓜爛熟。古文寫作已經過關,八股文登堂入室,肚子裡也記住了無數篇範文。
一生懸命,能做的都已經做到了極至。
但這還不夠,在這個世界上有的是比他聰明比他努力的古人。最可怕的時候,比他聰明的人比他更努力。
上了科場,自己也不過是芸芸衆生中的一員,並沒有任何特異之處,又如何競爭得過其他人。
那麼,還有什麼可做的呢?就連前番買的那幾張卷子,他也做完背熟。
周楠呆呆地坐在那裡,汗水從背心不住流下來。
一陣涼風從背後襲來,回頭看去,只見荀芳語正提着大蒲扇對着他輕輕搖着。
“舒服。”周楠叫了一聲,道:“芳語怎麼過來了,你身子已重,怎麼不在院裡歇着?”
荀芳語:“在院子裡不也一樣熱,這京城的天怎麼熱成這樣,妾身的汗水從早到晚都沒有幹過。還是淮安老家好啊,涼快得多。”
周楠笑問:“可是想家了?”
荀芳語:“哪裡是家,有你有孩兒的地方纔是家。”
周楠心中溫暖,握住她的小手:“是啊,太熱了,真是委屈你了。這京城就是一口蒸籠,等到明年,也該在城外涼快的山上建座院子,讓你們娘倆避暑。”
明年商號一弄起來,不出意外應該有幾萬兩銀子入項,也夠了。
荀芳語:“心靜自然涼。”
周楠:“這心如何靜得下來。”
“可是爲科舉的事情,今年中不了,過兩年再考就是。反正老爺現在已有官身,並不需要靠功名博前程。再說了,就算老爺你不做這個官了,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美美,不用在官場上擔驚受怕,不好嗎?”
周楠苦笑:“有的事情並不是不做官就能解決的,我現在如何停得下來。”他現在就好象坐在一輛失去控制的車上,直到耗盡油料平安停車,或者徹底傾覆。
未來的事情固然說不清楚,可現在跳車卻只能摔得粉身碎骨。
那麼,只能咬着牙堅持。
荀芳語:“既然老爺一心科舉,妾身也沒有什麼好勸的,一切隨緣吧,老天自有安排。”
周楠:“你啊,真是讀佛經讀傻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自然要銳意進取,等是等不來的。”
荀芳語:“老爺之言有理,不過凡事張弛有度,反正還有五天就進考場,這個時候在臨陣磨槍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不如索性不看書了。”
聽到她這麼說,周楠心中大以爲然。也對,當年讀書的時候,老師就說過讓大家在考前放鬆。所謂,小考小耍,大考大耍。反正我該準備的都準備了,該溫習的功課也溫習了,還不如好好放鬆一下。
京城這麼熱,何不帶着妻子去西山涼快幾日?只是,荀芳語的身子挺得住嗎,真有事那就是追悔莫及了。
正矛盾中,窩頭進來稟告:“老爺,外面有個姓陳的客人求見。”
周楠:“可遞了名刺?”
“沒有名刺,問他又不肯說,只道有緊急要事求見。”
周楠有點迷糊,什麼緊急要事,老爺我現在就沒什麼緊急的事情。這人鬼鬼祟祟的,又不肯通報姓名,會是誰呢?
他想了想,自己好象還真不認識什麼姓陳的,就問:“那人多大年紀,什麼相貌?”
窩頭是個老實孩子,搖頭:“看不出來,反正是個成年人,長得也就那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荀芳語忍不住一笑:“老爺,來的都是客,你請他進來一看不就知道了。”
“也對,見見就知道了。”周楠:“窩頭,扶你家主母回院子去。對了,去買些冰放在她房裡,這賊老天實在太讓人難熬了。”
“是,老爺。”
等見到客人,周楠才明白窩頭口中所說的“鬼鬼祟祟”是什麼意思。
只見大熱天的這人竟然還披着一件大氅,頭上還戴着風帽,將臉遮着。
周楠都替他熱得慌:“敢問……”
話還沒說完,那人就脫掉大氅,露出滿面熱汗的臉,一作揖到地:“學生陳矩拜見恩師。”
“原來是陳矩啊,你穿着厚做什麼,倒嚇了爲師一跳,快快起來,坐下說話。”周楠哈哈一笑,這不是二逼嗎?
這陳矩自從那日在內書堂說了那番話之後就沒再去讀書,周楠也不在意。
主義之分,觀念不同和私誼沒有任何關係,也不是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
就伸手去扶。
卻沒有扶動,陳矩道:“學生那日言語衝撞恩師,回去之後,想了幾日,只感覺五內俱焚,心中非常難怪。今日,學生實在忍不住了,前來賠罪,還請老師責罰。”
說着就撲通一聲跪下去,額頭對着地板蓬蓬地磕起來。
周楠吃了一驚,一把拉起他:“萬化這是在做什麼,你我師生用的着這樣嗎?”萬化是陳矩的表字。
陳矩:“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學生頂撞恩師,現在想起來直如萬箭穿心,恨不得立即死去。那日先生說得對,學生所憑的只是一腔熱血。卻不知道爲政之艱難,並不是靠衝動就能辦成事的。”
“改制革新那可是要移風易俗的大事業,不知道會觸動多少人的利益,豈能一躕而就。做大事,當徐爲之圖。”
“先生罵陳矩幼稚,學生確實幼稚。說到底,我只是一個普通內侍,而先生只不過是個正六品司正,人微言輕,又如何能施展胸中抱負?”
他擡起頭大着膽子看着周楠,面上全是亮光:“改革,無論是商鞅還是吳起、王荊公都是一個從上到下,高屋建瓴的過程。人主的信任、宰執天下的權柄缺一不可。”
“先生胸懷奇志,肯定有改天換地之志向,只不過時機不成熟隱忍罷了。學生也是想了幾天纔想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先生需要的是權力。可嘆學生當時竟然不理解恩師的用心,橫加指責,真是百死莫贖也!”
說到這裡,他眼淚長流。猛地站起來,語氣鏗鏘地喊道:“恩師,爲天下蒼生計,爲了大明朝,請做首輔吧!”
周楠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陳矩,你是瘋了嗎?爲師一個六品雜流,何德何能入值內閣,傳出去也不怕天下人笑話?”
開玩笑嗎,還是我今天起早了?
俺現在連個舉人功名都頭疼,做夢都想當地方正印官,你一來就建議我去競爭首輔這個職位,步子也未免太大了,也不怕扯着蛋。
打個比方,就好象後世一個正處異想天開要去競選正國,不被人送去瘋人院纔怪。
陳矩:“恩師誤會了,學生說的不是現在。學生的意思是,老師你當以入閣執政,造福天下蒼生爲己任。”
“我輩讀書人,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爲國家爲百姓做些實事,平之願足矣!至於個人命運,卻不用多想。一個人的一生應該是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爲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爲碌碌無爲而羞恥。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就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爲國爲民。”
周楠隨口爲這個學生念一段名言警句,心中卻不以爲然:仕途上的事情誰說得清楚呢,別說內閣首輔,我這輩子能夠混到一省督撫就阿彌陀佛了,前提條件還得考上進士。
混官場,個人奮鬥固然是重要因素,也得考慮歷史進程。
“一個人的一生應該是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爲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爲碌碌無爲而羞恥。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就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爲國爲民。說得好,說得好!”陳矩眼圈紅了:“學生果然沒有看錯恩師。”
他激動得渾身顫抖:“學生也該努力了。”
天氣實在太熱,周楠被這個感情豐富的學生弄得有點無奈:“萬化,下去好好讀書吧!”
陳矩:“是,學生要努力讀書,努力做事,爭取將來進司禮監成就理想。先生,外朝不同於內廷,非進士不得爲官,非翰林不得入閣。恩師的學問自然是天下最好的,可是,正如先生以前說過,科舉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意外實在太多了。有一句話說得對:金舉人、銀進士,過了這一關,後面的進士功名、點翰林就簡單了。今科順天府鄉試,學生願助老師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