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王若虛只在安東呆三天,衆人都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三天時間不長,大夥兒提起精神,也能小心應付過去。
反正王主事每天只能看一處地方,很容易把時辰給消磨掉了。
這次歸縣丞購回的十幾船桑苗已經分別種在五六個地方,倒也能應付過去。如果王大人在安東呆個十天半月,每天去一處,還真沒那麼地方給他看。
“羊寨鄉李家,老夫以前也聽人說過。李家是不是有個叫李平的中了嘉靖二年進士,後來點了貴州做過一任知縣?說起來,這位進士郎和家師同科,倒要去拜望一下這位老前輩。”
史知縣:“正是,可惜這位李知縣已經去世多年了。”
“倒是遺憾,好吧,過去看看也好。”王主事點頭。
正事說完,幾人就坐在屋中品茶閒聊,談了一番鄉風民俗。當然,男男女女風花雪月的事兒,大家也不敢說。不然,誰也不知道這個王大人會在哪根筋出問題,翻臉給你上一堂仁義道德的大課,那就壞心情了。
昨夜宴會史知縣被王若需一通噁心,加上沒睡好,話也少。倒是歸縣丞表現得很熱絡,估計他和王若虛年齡相當,彼此都沒有代溝的緣故吧!
喝了幾口茶,歸縣丞裝出隨口一說的樣子,道:“王老大人,去羊寨鄉也好,除了可以看看故人之後,那邊的風光也是不錯,卻是別的地方難得一見的奇景。”
王主事奇問:“又有什麼奇景可看,難不成你叫本官去看鹽田?”
“老大人果然了得,連這都猜得出來。”歸縣丞笑道:“正是,我縣東面有一半的土地都是鹽道衙門的鹽田。那地方因爲都是鹽鹼地,可說是寸草不生,惟獨用來曬鹽卻是極好的。青天白雲下,萬畝鹽田,置身其中,直如幻景一般,倒是不可錯過。”
原來,在明朝嘉靖年間,安東距離大海也就幾十公里路程,不像後來變成了一個內陸縣。後來經過幾百年黃河、淮河所帶來的泥沙的堆積,海岸線才向東延伸了百里。在這個年代,響水縣、濱海市和射陽市還是一片茫茫大海。
因此,明朝的兩淮鹽場指得就是北到安東南至如皋這一片區域。鹽場爲了方便運鹽甚至開鑿了一條運河,謂之鹽運河。
聽到歸縣丞這句話,周楠心中一緊,暗叫一聲:要糟,王若虛精明得很,如何聽不出話中的意思?
想要說話,可自己身份實在太低,這裡又哪裡有自己插話的餘地。
果然,王主事就皺了一下眉頭:“鹽場啊,寸草不生?即便有桑田,估計成活率也不高,跑上一遭也看不出什麼來,平白浪費一日時光,要不換個地方?”
這下正睡眼朦朧的史知縣也瞪大了眼睛,大感不妙。原來,李家的地確實都是鹽鹼,種不了水稻,旱地作物產量也低。桑苗運回來之後,他找到李家人,答應將來在政策上給些彌補。於是,李家就很爽快地答應把苗都拔了,改種了桑樹。
其他幾家答應改桑的大多和他是同樣的情形,反正也就是弄幾十畝做做樣子,自家損失也不大,還讓知縣欠自己一個人情。
王主事問歸縣丞:“你說得也對,改田爲桑乃是朝廷將在江浙實行的大政,你們自然要實心用事。要將上好的田地用來種數,對了,你們縣哪裡一片土地最好?”
“要說起我縣最肥沃的土地,當屬城西一帶。城西最好的地屬於一個姓梅的人家,聽說他家已經早早地改田爲桑了,桑苗長勢極好。不過,大老爺卻不方便過去看。”
王主事:“怎麼看不得了?”
歸縣丞笑道;“說起來這事倒是有趣,梅家人和我縣典吏周楠有仇,當年周典吏和梅家公子同爲縣學生,同窗之誼頗深。可惜兩人因爲口角衝突,周典吏就梅公子毆打至死,這才判了十年徒刑,進縣衙當差。前一陣子梅大公子的未亡人忍受不了婆婆虐待,離家出走,逃至淮安,盤了一家青樓,做起了東家。周典吏在查訪此案中,見色起意。裝出不認識的樣子,說青樓裡的女子他一個也不要,只看上了老闆娘,多少錢都肯,卻污了這位梅少奶奶的身子。此事在我縣傳得沸沸揚揚,遂成一時之奇談。梅家深恨周典吏,恨烏及屋,也怨上了我們衙門。大老爺若是過去看,須防備梅家人不通情理衝撞上官。”
這話算是徹底將周楠黑透了,他雖然臉皮厚,覺得自己當日並不知道素姐就是梅家的媳婦,大家純粹的買賣關係,和道德倫理也沒有任何關係。但今天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還是羞得滿面通紅。
這姓歸的是在報復我,報復我那天直接打出衙門逃到淮安一事啊!
可是,這事周楠又如何解釋得清。
世人都喜歡聽這種桃色醜聞,王若虛身後的幾個隨從張口結舌。這人……詩詞一流,怎麼道德敗壞到這種程度。連朋友妻也睡,這他娘簡直就是禽獸啊!
宋有西門大官人是色中惡虎,我看這周典吏的段位比西門慶還要高上一些。卻不知道睡朋友妻,睡寡婦又是何等滋味。還冒着被人家家人瘋狂報復的危險,勇士,勇士啊!
隨從們在外面行走,風月事兒也不能免俗,可這種有高度想象力的操作他們別說弄,想都想不出來。在這麼個前輩面前,他們也只有頂禮膜拜的份兒。
王若虛突然哈哈大笑:“此事倒是有趣,好,明日就去梅家看看。”笑完,他又不出衆人意料地怒喝周楠:“無恥小人,道德淪喪,髒了老夫眼睛,出去!”
就這樣,周楠再一次被轟了出去。
不片刻,縣中幾個大人物從裡面出來。幾人臉色都非常難看,尤其是史知縣,已經出離地憤怒了,呵斥歸縣丞:“歸大人,方纔的話你是什麼意思?”
歸縣丞看了周楠一眼,淡淡地說:“屬下隨口之言罷了。”
“隨口之言,這是你的隨口一說?”
“縣尊要這麼想,屬下也不多說,史大人好自爲之。”歸縣城一笑,拂袖而去,就這樣,安東縣的一二把手算是徹底翻臉了。
周楠今天被歸縣丞從裡到外黑了個透,心中恨意難消,湊到史傑人跟前,低聲道:“縣尊,王若虛來者不善,歸縣丞想要討好這個戶部主事陷害老大人,爲自己謀大好前程,縣尊當有所提防。”
其實,歸縣丞今天之所以故意搗亂的用意周楠大概也能猜出來。那天自己殺出縣衙,從淮安回來之後,因爲有史知縣撐腰,他也不敢拿自己怎麼樣。
如此一來,歸縣丞在衙門裡的威望一落千丈,說的話也不好使,直接變成了個擺設。
下來之後,歸縣丞又被打發去南京購買桑苗,風裡來雨裡去,累得半死。這次朝廷過來覈查,如果過關,功勞都是史知縣的,同他卻沒有任何關係,如何甘心?
再者,這次王主事擺明了對史知縣沒有好感。如果能夠借他的手扳倒史傑人,自己可算是立了個大功勞。有王若虛在吏部說一句話,自己也能弄一個好的職位高升。
政壇上的人都這樣,一旦有機會就會牢牢抓住,絕對不肯放過。
歸縣丞之所以將話題引到梅家,誘王若須梅家,那是因爲梅員外和周楠有大仇,無時無刻恨不得置他周師爺於死地。就算衙門要作假,估計梅家也不會配合。
這話剛一說出口,史傑人卻勃然大怒,罵道:“你這廝道德淪喪,活生生小人一個,本官也是瞎了眼保舉你做六房典吏,又信了你的話改田爲桑,今日可被你給害死了。這是事你馬上去辦,明日本官要看到梅家的水田都變成千畝桑園。不然,亂棍打死你這賊胥。”
看得出來史知縣這次是徹底的怒了,周楠心中叫苦,正要說,他卻一轉身回衙去了。
“我又不是觀世音菩薩,手中沒有甘露瓶兒,怎麼可能一夜之間變出千畝桑園,這不是要命嗎?再者,且不說稻子已經揚花,梅家自然不肯眼睜睜看着今年的收成不要,把秧子都拔掉改種不當吃不當喝的桑樹。就自己和梅家的血海深仇,人家巴不得看我被打死呢!”
在衙門外立了半晌,周楠沒有個主意,又跑了進去求見史傑人。結果被一個衙役擋駕,說縣尊一夜沒睡好,現在後衙補瞌睡,不見任何人,師爺你還是請回吧。
這都什麼時候了,史傑人還跑去睡覺,心真夠大的,周楠默然無語。
這纔是,十二闌干拍遍,愁來天不管。周楠也沒個奈何,就拐到衙門口一家小酒館叫了一碟子滷驢肉和一壺酒以酒澆愁。
小酒館乃是衙門裡的差役平日裡吃工作餐的地方,價格便宜,量足。當然,衛生條件可圈可點。自天氣暖和之後,真真是污水橫流,蒼蠅亂飛。只是味道非常不錯,爲了這份美食,也只能將就了。
但今日裡面卻打掃得乾淨,牆壁都用石灰刷過,地上也鋪了一層青磚,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
周楠忍不住讚了一聲,道:“牛二你這地方收拾得不錯,早就該這麼幹了,生意應該好了些吧?”
店主牛二繫着圍裙跑過來,笑道:“原來是周師爺,這不是朝廷的大官兒來我縣嗎?禮房的師爺這幾天盡帶着差官們出來掃街,說是上頭來的大老爺喜歡乾淨,別髒了人家的眼睛。又命我等把地方都收拾整齊,若是引得大老爺不滿,可是要罰款的。這不,忙了一日,才整成這般模樣。”
古代的普通衙役其實挺慘的,工食銀子不多,幹得活卻不少,要扮演警察、消防員、工商稅務人員、環衛工人的角色,這城中的垃圾都是他們負責清運的。
周楠問:“牛二,你這裡弄得乾淨,花了不少錢吧?”
牛二:“也花不了幾個錢,就是弄點石灰將牆壁一抹,地上的磚也是借的,等那什麼大老爺一走,還人家就是。反正看得過眼就是,小老兒這是霜打驢糞蛋子——面上光。”
“哈哈,原來是應付了事,也對,反正上頭的大老爺也是遠遠來看上一眼,也不可能進你這破店吃飯。”周楠哈哈一笑,原來古代也有面子工程,果然是源遠流長啊!在後世,有個地方爲了應付上頭的綠化檢查驗收,直接在光山上塗綠油漆,真真是想象力暴表,不佩服都不行。
想到這裡,他心中突然一動,一拍大腿,失聲道:“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