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徐階將手中的毛筆朝周楠擲來,破口大罵:“姓周的小子,你好大膽子,還有臉來見老夫?往日裡,你一口一個恩相喊得親熱,現在卻口呼徐相,老夫還真是看錯你了。”
周楠一時不防,被他一筆打在胸口,留下一點墨跡。
心中的火頓時騰起來了:“君子有朋,小人有黨,合則聚,不合則散。我與徐相道不同,不相爲謀。”
徐階繼續痛罵;“姓周的小子,自你進京城以來,老夫見你也是個人物,諸多提攜。你能夠有今日的前程,還不是靠我徐階。想不到老夫卻被你反咬一口,這纔是農夫與蛇啊!”
這一通罵叫周楠大覺愕然,徐階什麼身份。堂堂內閣次輔,士林前輩,平日裡又以心學掌門自居,地位擺在那裡。和人說話的時候也溫文爾雅,一派宰相肚裡能撐船的氣度。今日言行,簡直就是潑婦罵街了。
“周楠,你說說,老夫又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竟做出這種醜事敗壞我徐家名聲?”
既然話已經說到這份兒上,周楠也不客氣,一臉鄙夷道:“徐相啊徐相,你讓下官怎麼說你呢?以往你在嚴嵩面前奴顏婢膝,別人都說你是嚴分宜的小妾。又有人贈你甘草閣老的綽號,其實那還是輕的。你知道別人背後都說你什麼嗎,龜相。”
“沒錯,當初周楠是受了你老人家的恩惠,也算是徐門門生。可是,咱們徐門的名聲實在不好,不但我,就連鄒應龍在人面前也擡不起頭來。你知道這些年爲什麼你的學生門人紛紛離你而去嗎,就是因爲你名聲太臭,連累咱們羞於見人。”
“別人改換門庭,閣老自知理虧,聽憑自去,惟獨周楠這一走,你卻惱羞成怒,真是咄咄怪事。哈哈,我知道了。”周楠怒極反笑:“那是因爲阿九懷孕的事情讓你大失顏面,嘿嘿,堂堂閣老的孫女於人私通,確實是一件丟人的事情。可是徐相,堂堂閣老的孫女給人做妾,就很有面子嗎,你爲什麼不覺得丟人?還不是因爲你畏懼嚴嵩的權勢,想犧牲阿九向他輸誠。你這個人,也是讀書人出身,學問比起下官不知道要強多少。原來這麼多書都讀到什麼肚子裡去了?你缺的就是氣節,君子的錚錚鐵骨,周某羞於徐閣老爲伍。”
這是徹底和徐階翻臉了,反正在真實的歷史上,這老頭在隆慶末年也會被高拱趕回老家。爲免受到牽連,索性現在和他劃清界限。
周楠雖然也是個沒有節操的人,可還是有底線的。這徐老頭連底線都沒有,即便是他這樣的壞人也非常瞧不起。
今天埋藏在心裡許久的話一噴而出,感覺分外的淋漓暢快。
“你……你……好小子……”徐階氣得渾身亂顫,看模樣隨時都會背過氣去:“你說老夫,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難道老夫不清楚。卑賤的胥吏,小人!”
周楠:“是是是,徐相你說得對,我周楠就是個小人,我就是個胥吏。可我周楠卻有一個優點是你拍馬不能及的,至少我知道保護自己的家人,盡到一個家長一個男子漢應盡的職責,絕對不會如閣老一樣將家人往火坑裡推。閣老這麼對九小姐,周某頗爲不齒。”
這已經是誅心之言了,徐階顯然被周楠氣的狠了,捂着左胸倒在椅子上:“氣煞老夫,氣煞老夫了!”
他眼睛裡全是熊熊怒火:“好賊子,你倒給老夫說起做人的道理了,還道什麼男兒大丈夫的責任,你和阿九的事情怎麼說,你先還我徐家一個公道。”
周楠怒道:“還能怎麼說,周某今日既然來了,就沒怕,自然會給你一個交代。”
“好,有擔待,是個大丈夫。”徐階冷笑起來。
周楠剛纔罵得痛快,聽到徐階這話,心中突然一驚:糟糕,被徐老頭抓住話柄了,我負氣說這就話不泥馬是告訴姓徐的聽憑發落嗎?
正要把話圓回來,徐階一鼓掌:“言必行,行必果,信人也!蕃兒,出來說話。”
話音落下,徐蕃從外面走進來,滿面春風道:“賢婿,既然你有意我家梔兒,還請你現在寫下婚書,明日再備上彩禮,叫媒人上門提親。梔兒能夠嫁你這樣的少年英才,爲父老懷大慰啊!”
“我……你……啊!”周楠彷彿被人打了一拳,再說不出話來。
前頭他才和徐階父子掐成一團,轉眼就變成人家的女婿。平白給自己找了個爹,憋屈啊!
不對,一定是打開的方式不對。
這是預謀,絕對是預謀。
老徐頭絕對是算到了自己會因爲師公的事情,氣急敗壞之下上門理論,他就等着我上門自投羅網啊!
就其動機,還不是因爲首輔之爭有用得着我周楠的地方。
周楠還真猜對了,徐階之所以如此大方將阿九許配給周楠,還真是爲了這件事。
在大明朝政治遊戲規則中,外朝內廷是兩個不同的系統。外朝文官代表的是官僚地主的利益,而內廷則代表皇權。表面上看起來,兩個系統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這也是皇帝樂見其成的。
可世界上的事情哪有這麼簡單,太監們也是人,也有三親六戚,遇到事也需要文官們幫忙。而文官在處理政務的時候也要和內廷聯絡,否則人家在批紅上隨意給你挑點錯,就讓你的施政綱領執行不下去。
彼此之間,只要不是原則性的問題,大家都會有些交情。
前番,徐階和高拱爭位爭得厲害,這事朝堂人心固然重要,但皇帝的意見也會起到關鍵性作用。
徐階前一段時間也派人向內廷打探消息,想知道嘉靖是什麼態度。
這一打探,才愕然發現皇帝根本就沒有立首輔的心思:首不首輔其實不要緊,有事你們照常辦就是了,又何必要爭這個名義?難不成,沒有了首輔,朕的內閣還亂套了?其實你們亂也不要緊,朕不怕。
聽到這話,徐階一口血幾乎吐了出來:我不是天生要強,我只是註定要涼,
他知道這個嘉靖天子是個說得出做得出,從來不會將所謂的祖宗家法朝廷制度放在眼裡的。制度說到底就是人定的,朕改一改也無妨。
實際上,嘉靖朝以往的那些所謂的規矩都被嘉靖徹底打破了,比如將自己父親一個藩王送進太廟,封帝號,享受帝王待遇,享受香火供奉;比如殺內閣閣老;又比如不立太子。
既然他連終身不立太子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不立首輔又有什麼希奇。
如果真這麼幹下去,閣臣退一步,內閣的權力將得到極大的削弱,說不好還真變成一個秘書機構。
自己辛苦搬倒嚴嵩,眼見這就要位極人臣,結果跳出一個高拱。高拱這事還沒有擺平,皇帝又不立首輔了。
徐老頭感覺自己命好苦,隱忍了十多年,隱忍出一個龜相的壞名聲不說,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將付之東流。
他已經有點懷疑人生了。
又一打聽,這個餿主意竟然是周楠出的。
周楠的動機,徐階自然知道,他這是在報復老夫啊!
這個時候,徐閣老才悔恨莫及。這纔是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因爲小人記仇,會抓住一切機會報復你。更何況這個小人如今正隨侍君父,一天十二個時辰,至少有四個時辰能夠在皇帝駕前給你下眼藥,這誰受得了?
其實,當時徐階和周楠翻臉也是在氣頭上。
下來之後仔細想想,自己當初之所以招周楠入門,一是手頭實在沒有什麼人才。二來,周楠確實精明能幹,去軍器局也算是佈一個閒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派上用場。
事實給了徐階一個驚喜,這個他心目中的小人物,竟然煥發出璀璨的光芒來。這次能夠板倒嚴嵩,周楠發揮了巨大作用,可說是他手下第一功臣。
就連鄒應龍這樣的得意門生,也被他給比了下去。
若非周楠只是一個秀才雜流官,若他是進士出身,徐階早就大用了。
負氣將周楠趕出門之後,徐階心中也有些悔意。原本以爲,周楠在道錄司肯定是爭不過王錫爵的。畢竟,王錫爵是裕王府的人,周楠一個小人物怎麼可能是人家的對手。
這人的前程徹底完了,說不好在任上幹上三年就會收拾行李回老家。
結果讓徐階大跌眼鏡,周楠不但在道錄司站穩了腳跟,還成爲了天子近臣,進而狠狠地擺了自己一道。
“老夫還真意氣用事了,就爲出一口氣就趕走得力臂助,自毀長城,這樣做的意義何在?”徐階心中大痛:“如此人物,換成別人,別說是娶我一個孫女,就算是娶一羣,爲了首輔位置,又有何不可?可是,老夫當初爲什麼就想不通這一點呢?”
大概是這小子太精明,只是想借老夫的勢,而不是真心投靠,這也是我對他有點反感的緣故吧?
事情既然已經如此,既然這小子能夠影響到皇帝的心意,影響到首輔位置的歸屬,那就再將這層關係挽回來,把阿九許配給他好了。
……
只是,徐階也知道周楠這人實在太難搞。你就算送他一顆糖衣炮彈,搞不好人家糖衣收下炮彈奉還。
須防備賠了孫女又折兵,得讓自己心甘情願爲自己效力,至少在出任首輔這件事上發揮作用。
徐階想到這裡,突然想起王抒的案子。靈機一動,設下這個局,靜侯周楠上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