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呢喃聲逐漸遠去。
李平安愣愣地站在那,目中多是苦澀,許久未發一言。
一點點微光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李平安眼前出現了一個淺色的光球,其內有着一團團糾纏的星光。
“那個……”
妄日老人沙啞的嗓音響起。
李平安立刻打起精神,嘴角露出了微笑,開口就要喊一聲爸……
“還是稱呼我爲老師,不然因果大道很容易崩潰,跟你一起來的父親會被因果抹殺。”
圓球中傳出了妄日的嗓音:
“我也沒想到,計劃出現了這麼大的偏漏。
“之前明明都好好的,一次次讓天地輪迴,就算[機槍陣地]前挪五米這種程度的命令,都沒有出過任何錯漏。
“唉,還是自己沒忍住,跟你相處了幾百年。”
“嗯。”
李平安輕輕吸了口氣,笑着道:“執念解開了嗎?”
“解開了,你來的時候就解開了,”妄日的嗓音帶着幾分感慨,“不然也不可能出現這麼大的偏差,本來一切都該按計劃進行的……你有什麼想問的。”
“有很多,我現在想看看你。”
李平安鼻尖略有些發酸:
“我其實、其實不值得你做這些,我只是你一個子嗣……謝謝……爸……我不想跟你對立……伱直接把我們帶去超脫之界結束這段因果,可以嗎?”
妄日輕輕嘆了口氣。
“超脫界會摧毀有形之體,那裡還有很多強者制定了規則,我只能帶你離去。
“然後呢?你又會陷入我的悲劇,你會想着救另一個我,救你的親友,我很瞭解你。
“只有一條路,孩子,只有一條路,就是開闢永續世界。”
李平安閉目長嘆。
他道:“永續本就是僞命題,爸你也知道的,熵增是改變不了的趨勢。”
“我知道,所以要用一些、一些比較激進的手段,”妄日道,“永續是可以實現的。”
“有形之界只要有邊界,永續就是無法實現的。”
李平安快聲道:
“我不想去討論四百三十次天地輪迴犧牲的生靈,我是唯一受益者,我沒資格討論。
“但現在,我們可以去找其他辦法。
“毀滅這個天地,三千多億人族和有智慧的生命都將成爲燃料……”
妄日溫和地道:“但你轉念想一想,這個天地開闢至今,是不是爲數不清的真靈提供了體驗生靈之樂的舞臺?那我到底是創世者,還是滅世魔?”
“這個……”
李平安道:“不能否認的功績,以及不能被遮掩的罪。”
“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任何兩極性,”妄日道,“既然生靈受益於我的計劃,那我按照我的計劃推進下去,生靈又有什麼立場指責我?”
“不是,爸,我有點轉不過勁。”
李平安思索着這套邏輯中的錯漏點,發現……
他好像還真沒辦法說這事。
主要是,妄日老人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救他,或者說百分之八十都是爲了救他,他來指責……太僞君子了。
那顆圓球輕輕閃爍:
“莫要多想了,我只是爲了滿足執念,尋求真正的解脫。
“救你是滿足執念的形式,所以我做這一切與你無關,是你憑藉自身努力走到的今天。
“接下來你也不用有心理負擔,該跟我對抗就對抗,努力去拯救這個世界吧。
“不過你肯定贏不了我這個大魔王就對了。”
妄日的笑聲中帶着幾分戲謔和愉悅。
“這……”
李平安擡手扶額,他決定暫時岔開話題:“我其實還有幾個問題不太明白。”
“你問就是。”
“第一個問題就是……爲什麼是洪荒?”
李平安問:
“爸您原本所處的那個世界,也是一個高武力上限的天地,爲什麼不去重複這個世界?”
“三個原因吧。”
妄日緩聲道:
“第一是,洪荒天地的構造,能觸碰到這個有形之界的實力上限,也就是聖人之境,可以培養一些高手爲我所用。
“這樣就能確保同一時間最低容納幾千億生靈,塑造足夠的高手,積累更多真靈屍,匯入天地本源,不斷壯大天地本源。
“現在我能掌控的天地本源,不算現在這個天地的那份,已足夠開闢一百個洪荒天地。”
李平安:……
“第二個原因是,洪荒有四個明顯的大劫節點,而且洪荒的高手力量是從強到弱的。
“盤古是最強的,然後盤古身死、成全衆生,後有一段蓬勃的發展期,鴻鈞合道、三清成聖、人族崛起,但天地間的力量會逐漸向低處流動。
“開天大劫殺神魔,龍鳳大劫鎮龍鳳,巫妖大戰人族起,封神西遊固生靈。
“通常用不到西遊大劫,封神大劫後天道就成熟了,我就能把天道如果實一般摘出來,把天道上掛着的那些高手培養成我的一股底蘊。
“這樣能很好的確保殺死一切變數,又能讓天地本身有足夠強大的力量去召喚穿越者。”
妄日輕輕一嘆:
“第三個原因是……你很熟悉封神的故事,也很熟悉洪荒的故事,洪荒這個體系,還是我在你高中十塊錢買的那些盜版小說中看來的,你留在家裡很多本,我都看完了。
“我就想着,等你來了,能讓你在熟悉的神話故事中快速崛起,未卜先知、先聲奪人。
“再加上洪荒體系的力量上限足夠高,有我暗中相助,你可以順利抵達聖人之境。
“至於永續世界,以及我的這些所謂的遺產,我其實是想留給所有生靈,這是一份責任、也是一份負擔,我不想把你困縛進來。
“誰知道啊……你竟用大宏願成天帝了。
“這次天地輪迴的太清也足夠聰明,我甚至懷疑有可能是太極圖帶來了前次那個太清的部分記憶,他在合適的時間,逼鴻鈞毀滅了昊天童子,本來我還考慮過用昊天來替換你這個天帝。
“其實想來,太清也是蠻狠的,因爲絕對力量被我全面壓制,他選擇培養我唯一的執念成爲天帝、站在我的對立面。
“自始至終,能跟我博弈的也只有他和鴻鈞。
“至於你……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在我自身消失之前。”
“那能饒了這個天地嗎?”
“不能,”妄日道,“可能你還沒明白,因與果的轉換是要付出代價的,我身上的破洞,大部分都是源於我不斷通過扭曲時空截斷因果大道遭受的反噬,這個天地必須毀滅,讓它熬過毀滅的節點、脫離我的掌控,那你就會被因果大道毀滅。
“要麼天地死。
“要麼你死。”
李平安:……
妄日繼續道:
“你不用多想,我在你身上綁定了天地本源印記,就在你跟我一起修行時……簡單來說,你如果自毀,天地就會直接炸掉。
“我也不用繼續一切了,執念已解開了,還跟你相處了幾百年,我很開心。
“現在對我而言就只剩下一件事,完成封神,扼死天地,然後我就會化身一個前所未有的超級盤古,開闢永續世界,再力竭而死。
“我知道你在準備一些計劃,你的元神分成了三十六份,現在只有兩份是活躍的,我並沒有去窺探你的小隱私……就跟我確實沒看你初中時的日記是一樣的。
“但,怎麼說,你只憑幾百年的積累,是不可能戰勝我的,我積累了幾百次天地輪迴。”李平安苦笑:“那我就看着這個天地走向終結?”
“你甚至不用看,只要你願意,可以帶十萬八萬人來我這,我的石棺是開天闢地時唯一的庇護所,這裡面我也放了回我們老家、去超脫之界的路徑。”
妄日笑道:
“上次我其實沒忍住,我太想跟你相處一段時間,所以我邀請你進石棺看看。
“當時我就想,如果你答應了,我就把這些都告訴你……我只想要你一個人的理解和認可。
“後來還是收你做了弟子。
“好了,這些都不重要,你完全不必因世界毀滅而有任何愧疚感,你並沒有主動做任何事。
“這完全是我爲了追求自我解脫、自我滿足的一種行徑。”
“能給我三千年嗎?不,一千年、五百年甚至都可以。”
李平安快聲道:
“我還有很多構想沒有實現,或許我們能找到一條降維的道路。
“混沌只是有形之界演化的一個階段,開闢永續天地,其實就是建造更大的一個洪荒天地,無論如何設置秩序、制定規則,這個天地最終都會崩潰。
“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延緩崩潰。
“爸,相信我,只要我們能找到幾個數值,我就有可能讓混沌海完成降維。”
妄日問:“超脫其實是一種升維,想要升維十分困難,無論是個體還是文明,爲什麼要完成降維?”
“因爲絕大部分的生靈都是生活在基本的三維維度,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大部分的生靈只是真靈的投影,他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改變環境、提供可能性?還是成爲改變環境的人形電池?”
“不,是思考。”
李平安推了推並不存在的眼鏡:
“我們依照本性生存,依靠思考來控制本性。
“唯心一點,就是我們通過思考來互相證明自我和世界的存在,沒有我的世界對我而言一文不值。
“唯物一點,則是我們通過思考和彼此的信息交換構成了名爲社會的思考網絡,我只是世界的一個渺小個體但我依舊能微小的改變世界。
“爸,你每次讓天地輪迴,其實不只是摧毀了一批生靈,而是摧毀了一個存在了漫長歲月、不斷進化演變的‘社會精神網絡’。
“所謂的天地意志就是如此。”
那顆圓球輕輕晃動。
“可能你說的有道理,但……抱歉,我應該只能堅持到幾十年之後了,我的自毀是無法避免的。
“不然我也不可能這麼着急將鴻鈞處死、安排另一個我來接受這些信息。
“這幾十年中,我必須推完封神、毀滅天地,確保你能活下來,其他的我並不在意,也不值得我在意。
“我並不想對你展示我強勢的一面,但我決定的事,將會不擇一切手段地達成。
“包括毀滅世界。”
妄日的嗓音多了幾分不容置疑的篤定。
李平安皺眉道:“這其實還是救世主和滅世魔的身份遊戲,對嗎?”
“不,這是我計劃的主幹部分,計劃的結果已經實現,但實現這個結果的節點並不只是你們來的那個時間點,而是天地終滅。
“你們只是被送去了那個歲月節點。”
妄日道:
“不能給天地任何生機,不然這個因果就不成立。
“天地毀滅是因,召喚穿越者是果,而且我超脫了。”
李平安道:“那你被召喚去了你那個世界,也是穿越者,你也做到了讓天地延續幾十萬年壽命,而你也存在,這不矛盾嗎?”
“這不矛盾,因爲那個世界本身就蘊藏生機,就算沒有我的干預,在一百個結局中也有十幾個好的結局。”
妄日道:
“那次的穿越可以看做有很大的運氣成分。
“而我制定的這個計劃,本身就沒有留下任何冗餘,我必須確保每次輪迴都能出現穿越者,並逐步消除我曾經存在過的痕跡,欺騙因果大道。”
“那提前把我送去超脫之界?”
李平安快聲道:
“這樣是不是就能避免去摧毀這個世界?”
“這樣依舊無法避免最低百分之六十的因果大道崩潰風險,”妄日嘆道,“有關超脫之界,我很難跟你解釋明白,如果能輕易帶人進入超脫之界,我早就這麼做,而不是選擇建造這個石棺來成爲避風港。”
李平安皺眉沉吟。
“這對我而言,其實並不是一個選擇題,我也不會在這件事上徵求你的意見。”
妄日低聲道:
“我並不是爲了你,只是爲了自我滿足和自我感動。
“我接下來會執行我的計劃,讓天地崩潰,獻祭衆生,開創永續世界,你不必擔心其他,我會把與你有關聯的人都送入石棺中,你也無法反抗我的這種安排。
“當然,你可以用敵對的立場與我繼續博弈,如果這能讓你道心好受一點。
“你已經做的很棒了,不要苛責自己,好嗎?”
“那……那如果……”
李平安慢慢張開左手,掌心出現了一團光影。
“我後續有可能找到混沌氣息的臨界點呢?”
“嗯?”妄日沉吟幾聲,“那不該存在,混沌氣息是一種原始的高維能量。”
“是的,我最初也覺得混沌氣息無法出現鏈式反應,直到我吞噬了鳳凰戰軀。”
李平安道:
“涅槃是一種很奇特的神通,孔雀的五色神光也是,第一次與孔雀交手我就發現先天五行氣與混沌氣息的關係,似乎並不簡單。
“混沌氣息是如何分解成先天五行氣的呢?”
妄日道:“你就算把愛因斯坦變出來,那也是因爲五行道則。”
“爸,你修行太久了,被這種固化的思維影響了。”
李平安食指在太陽穴上轉了轉:
“拋開大道,讓我們換另一種思考方式……這樣,我先回天地,稍後爸你派一縷元神來玄都城,我帶你去個地方。
“其實之前陪您在天外的幾百年,也有轉移您注意力的心思,當時我並不知道您是……後來我才意識到不對勁……
“我並沒有把所有事都自己來做,哪怕後面有了異型元神法。
“您難道不好奇嗎,我其實也有讓歲月加速的法寶,但後面其實很少用它鬥法,而且一直沒用它修行?”
圓球恍然道:“玄天塔。”
“玄天塔我搞了個分塔出來……總之,我帶您親自去看看吧。
“我不只是搞了超級戰艦計劃,我還搞了很多嘗試。”
李平安嘆了口氣:
“我的這些嘗試並不能阻止你,但我想,想多爭取一下,提供另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案。
“我很愛惜自己的生命,我不會用自己的小命來威脅您如何如何,那太幼稚。
“還有就是……辛苦了。”
此地安靜了一陣。
“我還以爲你會說謝謝,或者一些肉麻的話。”
“想多了,我還有另一個爸,那個感情更深厚一點。”
圓球笑了聲,又嘆道:“離開此地後,一定要喊我老師……因果大道都不用崩潰,只要它出現一絲絲波瀾,就會有難以預料的後果。”
“好的老師……令人尊敬的造物主與超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