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同欽王府內外已取下那紅色燈籠,換上白的。

府門外石獅子前,方磊、阿落、眉兒帶着小緋揹着包裹,牽了三匹馬。慕容天掃視一番,道:“你們先去,過兩日我,我們自會趕上來。”說着看了身旁李宣一眼,李宣着了身素裝,反顯得修長俊美。

眉兒道:“師傅,我們等你。”四人上了馬,小緋與眉兒共騎一匹,三騎揚塵而去。

李宣握了慕容天的手,兩人並肩而立,看他們愈行愈遠。此刻秋楓紅勝二月花,紛紛飛落,慕容天擡首,枯葉已漸漸落光,餘了那光突突的樹枝,不由轉頭,李宣一直看着他,兩人經歷這許多,再見面只覺往事如風,把那些恩怨都看得淡了。李宣道:“我見你時,卻纔初夏。”慕容天笑了一笑,“王爺忘記以前追殺我的事情了?怎麼會是初夏。”

李宣想了想,“前塵往事,早過去了。我心裡,卻是那個初夏才真正第一次見到你。”說着轉身擋到他面前,慕容天擡眼看他,他道:“你不要再叫我王爺,叫我的名字。”

慕容天果真道:“李宣。”

李宣一怔,沒料到他這麼痛快,隔了片刻卻喜不自勝,“再叫。”

慕容天笑道:“李宣。”

李宣突然張臂抱住他,悶聲,“你要這麼叫我一輩子。”慕容天伸手撫他的肩,那紅葉旋轉着落下,輕飄飄躺到兩人腳旁。

皇帝頭七過後,兩人收拾行李準備離京。傍晚時分,李宣收到宮中傳令,說李啓就登基有些事物商討,宣他明日一早入宮。

晚間餐畢後,李宣不由分說,持了慕容天的手要到園子裡逛,路上遇到的侍女們見了,都是面上泛紅,紛紛避讓。慕容天好不尷尬,待要掙扎,李宣卻死握着不放,道:“外人面前避一避就罷了,下人有什麼好怕的。”

慕容天微怔,想起自己從井下被救時,李宣明明那麼激動,舉止卻毫無失禮之處,心中恍然。再一想,明日兩人就離開此地了,此生與這些人再不用相見,又何必怕她們笑話,果真不再用力,李宣笑着看他一眼,更將他手心捏了捏。

慕容天好氣又好笑,這人從來是得寸進尺,也不理他。

待走到慕容天住的園子,已經左右無人,那湖面飄着枯葉,殘荷凋零,李宣嘆了一聲,“沒什麼好看的,時節過了。”

慕容天但笑不語,李宣轉頭來看他,見他笑顏,心中一動,突然有了個主意。低頭來解腰帶。慕容天迷惑看他,見他解了那綢緞制的帶子,居然舉着往自己眼上蒙了過來。慕容天微退,把住他雙手,“幹嘛?”

李宣瞧着他只是笑,慕容天一怔,漸漸鬆了手,只覺眼前驟然一黑,李宣的手已繞到自己頭後,將那腰帶縛了個結,接觸間彼此氣息縈繞,心中不禁砰砰直跳,也不知他又想了什麼鬼點子。

忽然眼上一沉,那鼻息已呼在額前,卻是李宣吻在他眼上,一下一下。漸漸地,那溼潤順着鼻樑緩緩滑下,到了脣齒間,他們纏綿着,交纏着,癡迷着,似不捨彼此雙脣間的那一縷溫暖。

本壓在慕容天肩上的手漸漸發力,他不得不踉蹌後退,直到腳觸到身後的土坡。李宣似乎不見,依舊前推,於是他仰面輕輕倒了下去。

李宣停止了索吻,將頭埋在他頸項間。良久,突然道:“我已經備好乾糧馬匹,明日你到城外青石橋等我,我去跟皇兄道個別,可能還有些話要說明白。傍晚我一定會到。”

慕容天怔住,這個時候他爲什麼突然說起正事來,豈不掃興。正要起身,扯去那矇眼的布條,卻被李宣按住了手,“別動,讓我看一看。”

“看什麼?”慕容天心中奇怪。

李宣的聲音聽起來很是認真,一點也不象玩笑,“看你。”慕容天笑了笑。

太陽終於撤去了最後一絲光,他們在黑暗中靜靜重疊。

次日,慕容天起身時,李宣已經早去了宮中。他一人晃晃悠悠,到青石橋也不過午時。在青石橋旁一家挑旗寫着“客回頭”的飯館中吃了飯,便點了碟花生米和一壺清酒,一人慢慢小酌。

近黃昏時,突然變了天,烏雲翻滾,不一刻,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行人紛紛躲避,慕容天見時辰將至,從行囊中掏出油紙傘,將馬牽入橋下,走回橋頭。

眼前一片白濛濛的雨霧,那城門下,路人掩頭奔走,漸漸便少了。雨點打在傘面沙沙直響,身後路上已無多少人在行走,張張幡旗被那雨打得再飄不起來。

慕容天翹首以望。

天慢慢暗下來,黑了,雨也沒停。路上行人漸少,直至剩他孑然而立。雨水從傘沿流下,落在腳下青石板上,濺溼了他的袍角靴面,他也不覺,視野中燈一盞盞亮起,似乎是天上的星星。

雨簾的那一端,守城兵士冒雨推着兩扇偌大的門頁,門漸漸合上,“砰”的一聲,帶着塵埃落定般的聲響,驚醒了他。

已經到了關城門的時辰,爲什麼他還沒來?難道事情太多?

雨停了,風起了,漫天星斗又出來了,燈亮了,又滅了。

他撐傘獨立風中,守在原地。兩匹馬不知何時掙脫了繮繩,走出橋洞,在身後啃着草,打着響鼻,相互追逐遊戲。

不知不覺星辰隱去,天邊紅了一線,漸漸越來越亮,直到那太陽躍出,天亦白了。

城門帶着厚重的碾壓聲被人緩緩推開,慕容天心中一喜,繼而才發覺,原來已到了開城門的時辰。

雨過天青的早晨,無關路人喧譁笑鬧着從他身邊走過,間或有人奇怪的瞧瞧他手中的六十四骨紫竹油紙傘。他才驚覺,低頭收傘,轉身牽那兩匹馬,攏到一處,回身往城門走去。

城樓上有兵士俯身探出,似在掛什麼東西,慕容天擡頭瞥了一眼,似是幾顆人頭,京中頭天在菜市口殺了人,次日便懸掛在城牆上示衆。

隔了片刻,果然有兵士提了桶糨糊,在城門側刷貼告示。不待貼完,已經圍了衆人觀賞,慕容天也不在意,卻在馬蹄達達聲中聽有人道了聲“……李緒李宣,剝去藩王稱號,貶爲庶民,此二人……”慕容天停下腳,轉頭看過去,那人貌似書生,身着褐衫,見衆人都等着他念下文,很是得意,搖頭晃腦道:“合謀篡位弒父弒君,爲人子,爲人臣,不守綱倫,罪大惡極,不殺不足平民憤。故斬首示衆,以告天下。前驃騎大將軍,朱衛,與前兩者勾結,……”

那些人唏噓不已,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擡頭指點觀看城樓懸掛的幾顆人頭,“長得倒清秀,居然把自己的親生父親都殺了,這種畜生養了何用,該殺!”

慕容天怔立,腦中瞬間空白一片,也順着那些人目光看去,居然眼前模模糊糊,怎麼也看不清那城上人頭的面目。心裡掙扎道,定然是自己聽錯了,他明明跟自己說明日傍晚一定會到,李宣明明助他大哥得了天下,該是大大的功臣纔對,這告示,這告示怎麼寫錯了?

也不知隔了多久,他才聽到又有聲音在念,這次卻清清楚楚聽那人說出李宣二字,不由渾身一震,猛然擡首,那城樓上的人頭面色灰白,五官果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雙眼半開半闔,似在窺視他。

這一對視,慕容天心中一跳,連退數步,背上一沉,身後的馬匹打了響鼻,連踏幾步退開。慕容天低頭,靜了半晌,纔看到自己雙手不住在顫抖,連繮繩也握不住落了下去。

身後有人推了他一把,“擋在城門幹什麼!走開,走開!!”那守城兵士連踢帶踹的將他趕開,口中罵罵咧咧,慕容天只怔怔看他,突然腳下一絆,跌倒在地,滾了一身塵土。那人才注意,笑道:“原來是個傻子。”見這癡人身後居然有兩匹好馬,左右看看無人注意,把住籠頭順手牽羊帶走了。

慕容天坐在地上,滿心混亂,魂不俯體。出城的人一批又一批,那告示被唸了一遍又一遍,議論評斷的人換了一羣又一羣,他靠在青石城牆上,靜靜聽着,看着,居然無甚表情。

日升至頭頂,又漸漸西沉,人流由多至少,漸漸只剩零星幾個。遠處炊煙升起,縹緲虛無。慕容天終於擡眼,那晚霞紅了半邊天,如血一般。

他一日未進食,卻也不餓,一個晝夜沒睡,也不困,只覺得滿心空蕩蕩的,無處着落。那告示前已經空無一人,他踉蹌走了過去,將那紙上內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讀了出來,讀到“李宣”二字時,猛然伸手,將那告示一把扯了下來。

守城兵士見到,叱喝着跑近,“你幹什麼!!”先前偷馬那人在後面道:“那是個傻子。”跑近的軍士頭目,本已經抽刀,聞言又放下手,回頭道:“傻子又如何,給我抓到衙門去。”還不等其他人應聲,只見白光一閃,那頭目癱軟倒下,身後慕容天劍尖滴血。另幾人大驚,正要羣起圍之,眼前一花,慕容天已悄然逼至眼前。這人竟然身若鬼魅,衆人大駭。

慕容天縱身,自那幾人頭頂躍過,提劍疾步奔入城門。這一番打鬥早驚動城樓上的護軍,紛紛從石階上涌了下來。慕容天也不多話,劍訣一捏,迎面殺了過去。

這城樓石階原不寬,僅容數人同行,那護軍雖然訓練有素,身手到底不如武林高手。只見一時間刀光劍影,人影紛疊,兵戎相擊,喝聲掀天。慕容天手中劍過,血雨紛飛,濺了他一臉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