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五日後,先帝大殯。十日後,李啓登基,大赦天下,舉國歡慶。

慕容天被人自天牢接出,他死意已決,入牢後再不進飲食,出牢時早昏迷多日。

來人將他置於車中,車馬勞頓,終日奔波,不知去往何處。慕容天無力睜眼,看不到那人面目,偶爾清醒片刻,總也不見那人身影。只知那人經常叫了大夫來看他,開了不少方子,經常煎了藥,熬了粥喂與他喝。

某一次,有人在窗外道,“這位公子斷食多日,加之曾受酷刑,肩上傷口腐爛多日未復,導致身體損耗過大,是以一直昏迷。幸好他曾習武多年,身體較常人更結實,用了藥,細加調養,假以時日必能康復。”卻不見有人迴應,隔了片刻,那大夫告辭走了。自始至終只有一人說話之聲,慕容天迷糊中聽着,也不覺得奇怪。只心中想,難道是方磊他們得知此事,回來接自己。

終有一天,自己沒再被搬到車上,行程終於結束了。

他在夢中聽着窗外的鳥鳴,又見到深夏時,和李宣在河中嬉戲的日子,他說“只羨鴛鴦不羨仙”。有時候記憶回閃,他也能見到自己在說,“先生事事妙算,在下恨不能引爲知己。”然後燈光之下,他見到他站在木門外,一臉得意,長髮用金冠束着,一派雍容貴氣。時而他站在水邊,眉目間滿是嘲諷,“慕容兄,別後可好。”時而他着着月白褻衣,搖着茶盅,陰謀得逞般的笑,清俊如菊。

一幕又一幕,他沉溺其中,愛恨生死,不能自拔。用馬車載他來的人,日復一日的照顧他,也從不開口,似不忍打攪他的美夢。

日子一天天過去,漸漸冷了。

終於有一日,風吹開窗子,雪花自窗外飄了進來,落在他臉上,片刻間便融化了。他微微眨眼,那突如其來的寒冷終於打斷了他的沉睡不醒。

他緩緩張開雙眸,有些不明所以的迷惑。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他終於支身坐起,緩緩打量,這屋子很熟悉,很熟悉,似乎夢境依然在延續。

他曾與他在這裡度過一段神仙眷侶般的日子。那桌子,他們一起在那裡吃飯,這牀,他們並足而眠,這燭臺,是他到富家偷的,他曾拿着它調笑說他是飛天大盜大俠,甚至這門後的竹筐,他們也曾一道去用它摘過菜。他一樣樣仔細看着。幾乎不能呼吸,似乎只需一個音節便能讓這一切支離破碎。

門外突然傳來聲音,他一震,眼前的景象並沒消失。慕容天緩緩回頭,門開了,那個人站在門前,取下斗笠,看着他怔怔而立。

那斗笠上的積雪還來不及抖,掉在門檻上,再無聲的塌落下去。

那人身着布衣,卻難掩風華,鳳眼微挑,是個極漂亮的男子。慕容天癡癡看了他半晌,直至眼前一片模糊。淚,不知道何時已潸然而下。

窗外,一片銀裝素裹。

那一日,在宮中他等了半日,李啓方來見他。

兩人商討了片刻,李啓卻將話題轉開了,似是無意道:“九弟,那日我射殺老二時,隱約見他說了句話,是什麼你可曾聽清?”

李宣低首道:“那日風大,爲臣未曾聽清。……或是臨死前的胡話吧。”

李啓又道:“我聽聞京中有名的青樓燕子軒,一夜間突然關門不做生意了,有人去訪,卻已經人去樓空。我記得燕子軒中那位顧姑娘前日剛剛受了賞,怎麼突然無聲無息就走了……這事情九弟可知道?”

李宣面不改色應道:“臣不知。”

李啓瞧了他片刻,微微偏移目光:“九弟準備出行?”李宣跪倒在地,“微臣心情鬱結,欲外出一段時間,特向殿下辭行。”

李啓嘆息一聲,看向窗外,風呼嘯而過,枯葉翻飛,竟似他此刻心境。

“……九弟你如此聰慧,我怎麼敢放你?”

李宣一驚,擡頭道:“太子殿下!”李啓回頭看他,“你可注意到自己今日連一聲大哥也不曾叫?”李宣怔住,低首:“大哥。”李啓笑了一聲,“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心思?”

李宣擡眼看他,神情複雜,靜了很久,終垂目道:“從我到行宮,你卻遲遲不至的那一刻。”李啓頷首,“是了,我是在等,等老二殺掉父皇,我再師出有名,否則這太子之座卻何時才能換成龍椅。”李宣眼中閃過痛楚之色,卻不言語。

李啓道:“你此刻在想什麼?”

李宣道:“我在想這龍椅二哥要坐,大哥也要坐,人人都想坐,終於殺了個人仰馬翻,兩敗俱傷,真是好不痛快。”說着拿眼看李啓。李啓無語,也不生氣,隔了片刻方嘆道:“兩敗俱傷,我得了天下,何來兩敗俱傷一說……”李宣道:“斷臂之痛陛下自知。”竟將稱呼換了,無形中生疏了不少。

李啓似不覺,怔了怔,竟然癡了。半晌後,幽幽道:“你可還有話要說?”

李宣見他除己心意已決,輕輕一笑,“爲臣只求陛下放過慕容天。”言罷鄭重叩首,李啓愣一愣,“慕容天?”繼而才反應過來,“……準了。”

說着有人拿酒進來,端到李宣面前。李宣擡頭,“那一日,二哥說得最後一句話,其實爲臣聽清了……”李啓從迷茫中驚醒,看過來。李宣輕聲道,“他說,成王敗寇,且看我……拱手河山討你歡……”李啓渾身一震,神情瞬間便亂了。

李宣跪在原地,直直看着他,李啓怔忡望他,卻魂遊天外,半晌方回過神來,一語不發,起身走到他面前,端起那酒杯,挽袖倒入身旁几上的一盆文竹裡,那文竹頃刻間變得枯黃。

李啓返回案後,道:“拿‘無言’來。”無言卻是另一種毒藥,效不致命,服過之後再不能言,是以喚做‘無言’。 有人將藥瓶捧了進來,李啓輕聲道:“我旨意已下,斷不能改……自會找個面目酷似你的人行刑。你也不用再回府,從此後,世上已沒有同欽王李宣這個人了。”

那藥丸端下來,李宣伏倒在地:“謝主隆恩!”

尾聲

冰雪融化,那溪水再潺潺而流,漸漸又是草長鶯飛、陽春三月,已是耕種的時間。

地頭上蹲着個老漢,正邊抽旱菸邊看着田間兩名青年男子耙地,看了一會,皺眉叫道:“犁一耙六啊,古話都不記得了,給我仔細着點,土塊這麼大將來怎麼種麥子?”

他這麼一叫,一名男子反住了手,杵着耙,挑眉看着老漢,也不開口,這男子相貌竟是異常俊美,只是粗布糙服、蓬頭垢面,否則看起來倒象個富家公子,哪裡有半點長工的樣子。另一名男子見狀,拉了他一把,叫道:“知道了,知道了。”這年輕人卻也是相貌堂堂。

那老漢看着也不惱,呵呵直笑,“這傢伙老是副牛脾氣,是不是頭頂上有兩個旋啊。”脾氣較好的青年男子走上田梗,擦汗笑道:“田老爺子,他肯給你幹,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你還呵斥他。”

老漢在石塊上敲着旱菸杆,“要幹活得踏實,種地講得是什麼,就是勤快。記着這話,一輩子受用啊!”說着負手而去。青年男子不禁輕笑,那先前發脾氣的男子也走上來,兩人相視莞爾。

這兩人正是慕容天與李宣,此時慕容天身體早康復,只是李宣至此已經啞了,也找大夫看過,均不能醫,幸好兩人相處甚久,已然默契,倒不覺不便。這一天是給鄰居田老漢家幫忙,老頭子已經年近古稀,脾氣也是耿直古怪,與李宣常常鬥氣。

第二日,兩人一起去山中砍柴,遇到溝壑。慕容天縱身越過,轉身來接李宣,李宣搖手,要自己跳過去,慕容天收了手,卻是滿目關切。

李宣取下腰間繩索,甩到溝壑對面樹幹上,朝着慕容天笑了笑,跑了幾步,突然腳下發勁,險險躍過。慕容天鬆了口氣,正要去牽他手,卻驚見李宣足下一滑,竟仰面倒了下去。

“李宣!”慕容天撲了過去,不由一怔。

李宣單手抓着繩索,在空中左右搖盪,那碎石滾落,半日不見落底之聲,他低頭去看,似也駭了一跳。慕容天伸手出來,“抓着我!”

李宣擡頭,慕容天朝他笑了一笑:“抓住我,李宣。”那隻手後,笑容俊秀,暖如旭陽。

шωш★Tтkд n★¢O 李宣。

李宣。

你要這麼叫我一輩子。

他微微一笑,將手伸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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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本來該兩年前貼完的文~~今天終於貼完了,鬆了口氣啊,感謝一直支持的讀者寶貝~~回過貼的我都記着呢,笑~~

後面是在出書版中的後記及水月華美人寫的序,以及roby的一篇長評,是我珍藏至今的東西,回頭看始終很感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