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獨擗出來的審訊室,現在成了接待室。但對我來說,功能是一樣的。
兩個據說是從全城最好的律師事務所請來的高級律師,首席合夥人級別的餘,劉二位,扯鬆了領帶,捲起袖子,翻着卷宗和我挑燈夜戰。
王炮,你最好配合一下。餘所苦笑着說:我們這時間好歹也是你們老總拿着大把的銀子和情面換來的呀。言下之意,你別太不知個好賴歹了。
我伸手在臉上幹抹了幾下,不勝疲憊,嚥了口吐沫:。。。。。。我,我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呀。
劉律師一擰眉,不耐煩地說:你看看你用的這詞,你和我們有什麼敵對情緒啊,交代。。。。。。這叫交代嗎?這叫溝通。
我抓了抓頭,心裡有股闇火:是是是,溝通,我都說了100遍了,這溝都能挖到津門了,還要怎麼通?
餘所笑了,我早看出來他是唱白臉的:王炮,你這機靈早怎麼不抖啊,這會上這來遞牙籤子不難爲我們嗎?
我不說話了,悶頭抽菸。
這屋裡三杆老槍,打早上進來就沒出去過,到這會了煙霧繚繞,不知道是薰的還是熬的,大家都眼睛紅得跟兔子是的,說兩句話就泛着淚花,就象連搓了二十幾圈麻始終沒走馬換將一樣。老哥倆算是跟我耗上了,我還不能言語,人家這就叫專業精神。
再來一遍。
從頭到尾,我說得嘴都木了。動機起因,前後經過,怎麼動得手,在場的目擊證人。。。。。。一開始還覺得重新經歷一次無異於在還沒好透的傷口上撒鹽。可幾個回合下來,就麻木了,愛怎麼着怎麼着吧。說着說着,可能就說岔了,有時候犯起了貧,有時候加上了自己的想象。恩?不對?和上次不一致?好,推翻重來。就象錄像廳被使用多次超期服役的放像機一樣,磨損得太厲害了,放着放着就卡帶,得往後倒一段才能繼續向前。
我以爲自己就要崩潰了,但是沒有,始終沒有。。。。。。抽根菸,上點機油,又能重新開動。
大概到最後連他們也撐不住了。我咧着嘴嘿嘿地笑:怎麼樣,還有什麼不詳盡的沒有?只要我知道,我是知無不言。
劉律師遞了杯水給我,看着我把它一飲而盡了,才說:王炮,我是你的辯護律師,我不希望我的當事人在開庭之前就先自暴自棄了,你明白嗎?相信我的委託人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
餘所拍了拍手:小劉,行了,今天大家都累了,就先到這吧。
一個人坐在黑暗裡。
是的,一個人。今天被帶出去的時候,我就和他告別過了。
就是那麼地揮了下手。然後看着鐵門慢慢關上。他在門縫裡微笑着,越來越窄,最後吧嗒一聲,隔成咫尺天涯。
現在的燉豬大概已經在火車上了吧?
一個密不透風的鐵罐子裡,裝着東倒西歪的人羣。
我有個老鄉,年輕的時候喜歡上了一個人。好了一段,大家都有那個意思,但誰也沒把話挑明。那時候跟現在這風氣可不大一樣。。。。。。話都不明說,眉來眼去地勾搭着,就算戀愛了。
那後來呢?
後來,因爲出了點意想不到的狀況,兩個人就分開了。我這老鄉跑了趟遠門,完了回來就犯了事,關了幾年。
啊?燉豬,你這是不是說你呢?
嘿嘿,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對吧?
你不承認我也估摸得出來,是你。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關在裡面,我這老鄉就等於是面壁思過了。他想,爲什麼當初要爲了那麼點小事,就意氣用事呢?
爲什麼當初有什麼話不明說,要悶在肚子裡呢?
爲什麼喜歡一個人,卻總要往擰着的地方瞎琢磨,或者沒有勇氣去承受外來的一切呢?
。。。。。。這牢飯不好吃,。。。。。。那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吃過屎喝過尿,尊嚴被踐踏成泥。。。。。。這些也都不算什麼,可什麼最難受?就是一想到也許有可能再也見不着了,一生一世再無解釋的機會了,不,解釋不解釋的,都已不重要,重要的就是能看上那麼一眼,一眼也行啊。。。。。。那真是。。。。。。生不如死。
他。。。。。。他怎麼不通知人家,讓人來看看他啊?
。。。。。。沒法通知,也沒人知道他被關了。
沉默。
那。。。。。。那後來呢?
後來延了一年又一年,始終看不到個頭,他終於絕望了,找了個機會拿破碗割了脖子。
啊?我驚跳了起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嘿嘿,你別緊張,他沒死成,被獄警救了,破,看誰敢攔着我!
我霍然站起。
王炮,你給我坐下。餘所一按我肩膀,聲音低沉:千萬不要衝動。。。。。。這會誰衝動誰落下風。
劉律師說:沒錯,正愁沒地好下手呢,這會子有望扳回個平局了。
你們。。。。。。你們倆說什麼?我有點不太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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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呆在這別動,咱們繼續咱們的。餘所眼睛裡閃着光,象是看到了一個轉機。
聽見了沒?就是有棒子砸上腦袋了,你也滋當沒看見。一切自有我們。劉律師搓着手叮囑我,簡直都有些興奮了。
如果不是事發的過於突然,我真以爲這二位是故意在這上演了一出引君入甕。瞧這架勢,就差沒來段定軍山了,這一位找茬來得巧,天助餘劉成功勞。
門被打開了,衝進來一位手持菜刀,劈頭散發的大媽,那歲數和我媽不相上下,氣勢逼人。兩個警衛上去就把她刀給下了,這就是下給我們看呢。一邊半真半假地勸着,一邊使着眼色,讓我們趕快閃人,別讓他們難做。
我還沒說什麼呢,餘所伸手一攔,上前找了個安全的位置站着,氣定神閒地張嘴了。
我才知道他唱的不是黃忠,是喬玄,勸大媽殺字休出口,本律師與你說從頭。
跑掉了。在幾處人家躲過。山溝裡,全家人加一塊就一條褲子,就這還是給他吃的喝的。我這老鄉以前頗爲自負,嘴上雖然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可實際上真正往心裡去體會的卻微乎其微。所以說人經一難長一智,真是一點不錯。最後,逃到一個寺裡,承蒙收留,慢慢地把身體養好了。
我這老鄉癡念過幾年書,肚裡還算有點墨水,就在附近的一處鄉村小學教書度日,不敢出去走動。過了年把,側面打聽了一下,外面沒有聲張,他這才放下心來。
沒法落戶口,他只能在鄉下呆着,斷炊的時候就到寺裡去掛單。一來二去,耳濡目染地也頗瞭解了點密宗的法門,心生親近。活佛賞識他,推薦他去四川多聞佛學院學習。那雲集了各處前來的善男女,大法師和度母們的灌頂法會,無比殊勝,辯經講法,明心見智,讓我這老鄉受益良多。
有一天,他無意中跟一個仁波切出門辦事,就是那麼巧,遇見了一個多年不遇的老朋友。他一問,才知道,原來先前他心心念念掛着的人,已經有了新伴侶。
啊?。。。。。。那他打算怎麼辦?我問。
怎麼辦?涼拌唄。燉豬笑了笑。可我能感覺到他語氣裡和前面有那麼一絲一點的不同。是哪不同,我也說不上來。
其實這麼多年下來了,我這老鄉心裡也早明白了。過去了的就過去了吧,年輕的時候是沒辦法,人不癡狂枉少年。可到這會了要是還放不下,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真正的快樂,是樂人樂己。否則的話,就是持炬逆風,只會把自己燒得齏粉不留。
但是炮兄弟,我今給你講這個故事,不是爲了讓你放下情字。恰恰相反,不是這個情字,我這老鄉早活不下去了,怎麼能苦苦支撐了這麼多年。有的時候希望就是那麼遙遙的一點光亮,只要一息尚存,就千萬要護住了,別讓它離滅。
燉豬,我忽然醒起:你。。。。。。我是說,你這老鄉,既然沒有任何有效證件,那怎麼能上這。。。。。。我是說。。。。。。我沒法問那你怎麼上這來了,你怎麼跑這來了,這個隨時會翻查證件的地方。以他的身份,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嘿嘿。他擺擺手:你別問了。
沉默了半天,他才下定決心是的說:其實我頭天被關進來的時候,心就涼了,沒做了打算能再出去。我之所以教你這鼓,也是這個意思。我。。。。。。沒想到前幾天,又說要給我遣回去了,也真出人意料。我教上了手,也很高興認識了你這麼個朋友。這幾天心情大起大落,還真算又歷練了一把。他笑:炮兄弟,你留個地址給我,等我回去了,寄個鼓給你,也好讓你練練手,別荒廢了我這片心意。
燉豬大哥。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
他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兄弟,心上有人是好的,可有什麼話一定要趁早說。。。。。。還有,就是甭管到什麼時候都不要放棄,人沒有前後眼,可老天有,劫處逢生,還是那句老話,堅持就是勝利。不光要堅持地生活下去,還要堅持住自己,該什麼樣還什麼樣,什麼時候都別改變。
是的,什麼時候都別改變。
我做的事,我自己承擔。不顧劉律師的攔阻,也不管餘所詫異的眼神,我走到滿臉戾氣和淚痕的老婦面前,她也是連着血肉的,那端躺着的是她的兒子。我也是連着血肉的,那端躺着的是我媽的灰。
我就是王炮,你兒子是我拍的。我平靜地說。
啪!一個雪亮的大耳刮子抽上來,我沒躲,打了個結實,頭一偏,耳朵都嗡了,牙間一股鹹腥。
被人握住了手,控制住了的老婦如入瘋魔,掙扎着要上來啐我,嘶聲厲喊:你要拍你怎麼不乾脆把他拍死了啊你!王八蛋!給我兒子抵命!
揉了下臉我從貼身的衣兜裡掏出我媽的遺像,攤立在她面前,森然道:你看清楚了,不是你兒子把我媽推在地上,她老人家現在會和您一樣生龍活虎地站着,你要我給你兒子償命,行!誰給我媽償命?誰!!!誰!!!!
我目眥俱裂地吼。
劉律師上來往後拽我:王炮,你冷靜一點。
我把他手輕輕拉開,淡淡說:劉律師,我很冷靜,我知道自己在幹嘛。
轉向死瞪着我的老婦,我真的很冷靜:我今就可以坦坦蕩蕩地告您,我就是拍了,我既然做了我就敢當,我不怕受法律制裁,判了讓我蹲幾年我就蹲幾年,我認了。我是該的,可你別以爲我媽就是該的。您要還嫌不解恨,私了也沒問題。今我站這給你砸,菜刀磚板隨便你,你要勁不夠叫你們家男的來,親戚上也可以。。。。。。我王炮要是動一下身皺一下眉我就把你砸出來的血一點不落地全舔乾淨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