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珵終於出現了,高文一顆懸掛在半空的心總算落了地。有他在,這險惡的局面終於可以徹底反轉過來。
只不過,這徐老頭怎麼今天才回西安,也不知道這幾日究竟在忙些什麼,害我高文如此狼狽。
一想到這裡,高文就來氣,也懶得上前見禮,退到一邊。
徐珵官職不大,只是翰林院編修。說起品級,也就是正七品。
可是,一見到他,不但餘意,就連羅學政和袁新運也急忙走上前來見禮:“見過欽差元玉公。”
沒錯,徐大人雖然只是一個正七品官員,卻身份尊貴。首先,按照明朝的選舉制度,殿試的狀元授翰林院,編撰從六品;榜眼、探花,授編修正七品。老徐是榜眼出身,又進了翰林院,可謂是天下士子的楷模。如果沒有土木堡之變,太上皇被俘。做爲皇帝的國策顧問,貼身秘書,熬上十幾年資歷,放出去,至少是個手握重權的六部侍郎,說不好還能入閣爲相。
明朝官場中,官員們碰了面,且不論品級高低,先要說說自己的出身,進士及第,以榜眼入翰林爲編修,可以說已經是讀書人可以企及的最高成就,別的文官見了他首先得矮上一頭。
這是其一,其二,徐珵行監察御史事於陝西招募兵勇。監察御史是什麼,那是言官,專門給各級官員挑毛病的,相當於後世的******,見官高一級。
其三,他可是得了聖旨的欽差,對於地方事務有臨機決斷之權。
徐珵也不廢話,哼了一聲,大步走上前去,一屁股坐在先前袁新運的椅子上,淡淡道:“今日這裡好生熱鬧,錦衣千戶和學政官在公堂上打起來了,可分出勝負?你們不用管我,繼續吧!”
餘意和羅學政也回到自己位置上,當着徐大人的面自然不好再動手,只互相對視,眼睛裡的怒火似要將敵人燒成灰燼。
等了片刻,徐珵才道:“不動手是吧,看來大家都累了。那麼,說正事吧!袁僉事,你說說,這是怎麼了?”
袁新運的座位被徐珵搶了去,只得俯首侍立在一邊,倒像是他的下級。聽到問,忙回話道:“稟欽差,正在處置韓城典史高文搶劫軍自,殺害民夫一案。這高文罪惡滔天,不但劫了軍資,犯下命案,還冒了良籍參加平涼府科舉考試。樁樁件件,都是不赦重罪。本官正要革除這個奸賊非法得來的功名,下到提刑司獄中,依國法論處……”
“可有證據?”還沒等袁僉事說完,徐珵打斷了他的話,問。
袁新運:“徐大人,高文勾結山賊,殺害民夫,搶劫軍資一案,本官已經查得清楚,有當日押運大車的民壯和車伕爲證。來人,將相關人等的供詞拿上來,呈給徐大人過目。”
“是。”立即就有書辦將一大疊供狀送過來,放在大案之上。
這些卷宗提刑司和黃威已經做了許久,上面不但有案情記錄,還有那日逃回韓城的民壯和車伕的供詞,且按了血紅的手指印。
所有人都在上面衆口一詞說,看到高文和山賊相互勾結,突然暴起發難,寫得極爲詳實。
見徐珵慢慢地翻看着供狀,一臉的平靜,袁新運道:“此案有人證,有物證,鐵證如山,不容抵賴。”
話還沒有說完,徐珵突然冷笑一聲將卷宗合上:“鐵證如山,這就叫鐵證如山?袁新運,枉你也是個老提刑了,想不到做事還是如此糊塗。此案關係重大,豈能全憑區區幾個民壯和車伕說什麼就是什麼?”
見徐珵態度惡劣,一來就要將整個案情徹底推翻,袁新運心中暗叫一聲不好,又有邪火拱起,道:“徐大人,若是一個兩個民壯的供詞或許做不了數,可那日逃回韓城的目擊證人有十六人之數,難道他們都看錯了,又或者都於高文有仇有怨,要誣陷於他?”
徐珵是一個心胸不太開闊之人,聽到袁新運一口一個“徐大人”也是惱了,哼了一聲:“那可難說,這些民壯、車伕可都是賤籍小人,他們說得話做得了準嗎?難不成本官不信高文這個讀聖賢書的士子的話,偏偏要去聽這些卑賤胥吏的一面之詞,那纔是笑話了?”
這話叫袁新運經受不住,頓時漲紅了臉。
羅學政叫道:“徐編修這話本官不敢苟同,你說胥吏賤役的話不可信。且別忘記了,高文可是韓城典吏,不也是胥吏。一個胥吏能是什麼好人,幹出這種惡事,犯下如此滔天大案也不足爲奇。”
“羅學政,高文的身份且按下不表,至少在此刻他卻是陝西平涼府生員,不還沒有被你革除功名嗎?”
羅學政:“本官已經下令革除他秀才功名了。”
徐珵淡淡道:“按照我朝制度,要革除一個讀書人的功名,可是有規矩了。在本案尚未審結,高文尚未定罪之前,羅學政你又有什麼依據?”
羅學政叫道:“高文本是賤役,冒充良籍參加科舉,乃是死罪。徐大人既然要過問此案,還請你秉公執法,拿下這個賊子。”
徐珵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羅學政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氣憤地說:“徐大人你笑什麼?”
徐珵指着高文:“你來說說。”
“是,徐編修。”高文平靜地走上前來,從懷中掏出一疊早已準備好的文書呈上去,道:“沒錯,高文以前確實是韓城縣的典史,屬於賤籍。可我祖上乃是南京上元人,後因爲牽涉進永樂年方孝孺一案,被流方到陝西平涼府莊浪縣……後到韓城,高文……幸有當今天子仁德爲方案平反……高文這才改回良籍……又遷回原籍參加當地科考……高文祖父在莊浪有三十畝地,按照朝廷制度,可回籍落戶……這是朝廷回覆的改籍文書,還請三位大人過目。”
一席話說了半天,將事情的原委說得清楚明白。
“什麼,你已經改回了良籍?”這下,不但羅學政,就連袁新運也都禁不住低呼出聲。二人急忙湊在一起,飛快地翻看起那些文書和批覆。
彼此有相互交換着眼色,目光中全是驚疑和震驚。他們本以爲高文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胥吏,以二人的身份和地位,要想整死他,就如同捏死一隻螞蟻。卻不想這人竟有翰林院編修欽差大使撐腰,還是方孝孺一案的後人。
這下,事情就複雜了。
“好了,既然高文的戶籍問題已經沒有疑問,那麼,在沒有最後定罪之前,他就是個有功名的士子,不得用刑不得拘押。”徐珵見二人翻看個沒完,很是不耐,呵斥道:“羅學政,你身爲陝西省的學政官,一旦有事,不但不能爲讀書種子做主,反不問青紅皁白就要革除人家的功名。本官倒想問問,你究竟是學政官還是提刑司的人,你究竟是什麼立場?若叫陝西士子知道此事,豈不人人心冷?”
這一聲訓斥,叫羅學政經受不住,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不再理睬羅學政,徐珵又看着袁新運,道:“袁大人,你說你有相關人等的口供,這又算得了什麼,本官直接就有人證。來人,將相關人等押上來!”
“是!”外面有人響亮地應了一聲。
不片刻,就有一羣錦衣衛押着大約十來人走進大堂。
這十來人都是渾身帶傷,滿面喪氣,顯然前幾日不知道受了多少刑。
進得大堂之後,幾個錦衣衛朝徐珵和餘意一拱手:“見過欽差,見過千戶。”
這十來個證人高文卻是認識的,正是梅家莊的家丁和那日隨自己一到押車去平涼府的民壯,頓時心中一振:好個徐有貞,下手真快,竟將人犯直接抓到西安來了!
我道這些日子徐珵究竟消失到哪裡,原來是帶了錦衣衛去了韓城抓捕目擊證人和人犯。
錦衣衛乃是天子親軍,和東廠一樣只對皇帝負責,別人也無權調動。不過,這一年以來,錦衣衛正處於最黑暗的時期,人見人踩,就連他們的指揮使馬順也被文官打死了,也沒有人拿他們當回事。
況且,錦衣衛是特務機構,主要任務是偵察、逮捕、審問不臣。山賊搶劫軍用物資一事何等之大,他們也有權插手。將來上頭問起來,完全可以回話說是協助徐珵辦案,倒沒有壞朝廷給錦衣衛訂下的制度。
“這是……”看到下面烏泱泱跪了一地的證人,袁新運有點蒙。
徐珵冷冷道:“怎麼,這些人袁大人都不認識?來來來,下面的相干人等,報上名字。”
一個跪在地上的囚犯哭喊道:“稟大老爺,小人乃是韓城民壯,那日正好押運軍資去平涼。”
“回大老爺的話,小人是趕車的車伕,大老爺饒命啊!”
“小人是梅家莊的莊丁,大老爺,小的也是聽命行事,饒命,饒命啊!”
……
聽衆囚犯自報家門,其中又有梅家莊的莊丁,袁新運感覺到不妙,額頭上有汗水滲出。
“袁大人,你說是高文劫了軍資。此事非同小可,本官忝爲欽命來陝西招募兵勇行監察御史事。陝西軍政干係朝廷對瓦剌用兵事,乃是我徐珵的職責範圍,自然要查上一查。嘿嘿,這一查,還真查出端倪來。”徐珵咯咯笑起來,笑得陰森:“此案好象並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其中還涉及甚廣。來人,將人犯的供狀呈上來,請袁大人過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