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瓊神仙客,
誤落古桃源。
亂雲天一角,
弱水路三千。
——題記
西蜀羣山連綿起伏,鬱郁蒼蒼的樹木如壁壘一般,拱衛着羣山深處,那座古老森嚴的唐家堡。
檀香從香爐中緩緩升起,環繞在靜謐的臥房內。櫸木牀榻之上躺着一位老者,鬚髮灰白,面容憔悴,雙頰深深凹陷。老者瘦長的手腕上,經脈隱隱透出黑氣,這是常年修煉毒功所致。
“爺爺……”
牀榻之側坐着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女,容色絕麗,明眸婉轉,正靜靜地端詳着老者。聽到呼喚聲,老者的眼皮微微翻動了一下,卻沒有迴應。
這老者正是西蜀唐家堡第三十一代掌門,也是唐門一族族長唐坤。
蜀中唐門的毒功和暗器獨步天下,江湖中人提起,無不談虎色變。唐坤繼掌門之位後,更是在數年間便使得唐門聲威大震,成爲江湖中數一數二的武林大派。而如今,威震江湖的掌門唐坤卻已病倒在牀榻之上。
少女輕輕握住唐坤消瘦的手掌,泫然欲泣,低聲道:“爺爺,你知道嗎……那些叔叔伯伯們,現在爲了爭掌門都打破了頭了。你病倒這麼久,他們從來沒有來看過你,他們……根本不關心你的死活。”
少女緊趁利落的鹿皮束腰上,繫着一對寒光凜冽的峨眉刺。她是唐坤的孫女,也是唐門的大小姐,名叫唐雪見。
望着病榻上的爺爺,雪見輕咬貝齒,氣惱道:“哼!掌門掌門,真不知道這掌門有什麼好的,就是白給我當我也不稀罕!”
雪見的父親唐豐在十八年前意外暴斃身亡,之後雪見就由爺爺唐坤親自撫養長大。
唐豐死因至今成謎,只有雪見一個獨女,因此唐坤對雪見寵愛至極。除了限於唐門毒術不能傳女的門規,其他文學武功暗器全部傾囊傳授。唐門中人,都知道只要能夠跟雪見成親,就等於成爲了唐家堡的未來掌門,所以長久以來一直有殷勤獻媚的人跟在雪見身邊。
雪見起身走到桌子旁,輕輕捧起一個海棠紅紫砂壺,那是唐坤最喜歡的茶壺。雖是唐家堡掌門,唐坤生活卻十分樸素,近日來無人照料,屋內的器皿都蒙上了一層灰塵。
雪見剛要擦拭,門口忽的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雪妹,你在裡面嗎!不好了,出事了!”
雪見嚇了一跳,紫砂蓋子脫手落地,砰地一聲摔得四分五裂。
“呀!”雪見又氣又急,三兩步跑到門邊一把打開門,沒好氣地喝道:“幹什麼!”
“我——”門口那人是一個年輕的男子,正是雪見的堂兄,名叫唐恆。
雪見一張俏臉氣得通紅,緊緊地盯着唐恆,怒道:“我告訴你,你最好有什麼不得了的大事!要不然,要不然我——”
唐恆定了定神,說道:“雪妹,剛纔我聽人說,在外面發現了兩具唐門弟子的屍體,好像是……”
“是誰?”
“是心繭和月蕪。”唐恆說道。
雪見渾身一震,怔怔地站在原地。
唐心繭和唐月蕪是唐家堡外門弟子,也雪見爲數不多的好友。突聞噩耗,雪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道:“怎麼會?你沒看錯吧!”
唐恆說道:“屍體現在就在停屍房,門口還有人把守着,非常的神秘。我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雪見呆愣在原地,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唐恆上前一步,說道:“雪妹——”
“等一下!”雪見忽然砰的一下把門關上,正好撞到了唐恆的鼻子上。
雪見回到房中,看着地上散落的茶壺蓋碎片,惱火地跺了跺腳。
“這下怎麼辦……”
看了一眼病榻上的唐坤,心想爺爺醒過來發現心愛的茶壺蓋子碎了,一定會很心疼的。雪見雖然嬌慣任性,卻從不肯讓爺爺傷心難過。
“沒辦法,只好去找找有沒有一樣的蓋子了……”雪見伸手從懷裡拿出一方帕巾,將地上的茶壺蓋碎片拾起,小心翼翼地包好之後和茶壺一起放到懷裡,這才重新打開房門。
唐恆依舊站在門外,輕輕地揉着自己被撞紅的鼻頭。雪見平復了一下心情,有些歉仄地道:“對不起恆哥,我剛纔……”
唐恆笑道:“沒事。”
雪見說道:“我想去停屍房看看。”
“我剛纔去看過了。但是停屍房門口有人把守着,他們說誰都不能進去。”
“我倒要看看,他們誰敢攔我!”雪見哼了一聲,推開唐恆大踏步向前走去。唐恆不敢阻攔,只好默默跟在雪見的身後。
唐家堡坐落在西蜀羣山之中,與世隔絕,只緊挨着一座渝州城。唐家堡幾乎掌控着渝州所有的經濟,城中最大的當鋪“永安當”也是唐家門下的產業,其家底之雄厚可想而知。
唐家堡之內更是一派富麗堂皇,雕欄玉砌,不像是江湖門派,倒像是一個隱居避世的王侯的宮殿,只是多了幾分森嚴和冷意。雪見走過鐵磚牆旁,擡頭望了一眼,曾記得自己年幼時時,唐家堡的城牆曾經讓她感覺固若金湯,極有安全感。
偌大的唐家堡,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也花了些時間。唐雪見穿過樓閣庭院來到停屍房。門前有兩個唐門弟子在守衛着,見到雪見走到門前,兩人伸手攔住了唐雪見。
“大小姐,三老爺下過命令,說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爺爺聽說堡裡死人了,他自己不方便才讓我來看看!”雪見單手扶腰怒視着兩人,冷聲道:“這樣你們也敢攔我嗎?”
“啊,這……”
“讓開!”
雪見不由分說,推開二人就闖了進去,兩個弟子攔不住也不敢阻攔。唐恆跟在雪見身後,守門的弟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唐恆低下頭裝作沒有看見。
雪見從來沒有來過停屍房,平時在堡中閒逛時,即使遠遠地望上一眼也會立刻避開,從沒想過自己竟會有硬闖停屍房的一天。
走過一條狹窄的通道,來到主間內,一股腐爛屍體的氣味撲面而來。
空曠的房間內只有兩張石牀,上面各自躺着一具蓋着白布的屍體。雪見皺眉捂住口鼻,強忍着噁心走上前,伸手把白布揭開。
白布底下露出兩具女屍,屍體並沒有腐爛的太過嚴重,但是幾處致命傷口卻是鮮血淋漓,猙獰可怖。屍身上有着斑斑點點的黑色痕跡,像是被灼燒產生的,傷口散發的氣味十分惡臭,像是被下了某種毒藥一般。
雪見的眼眶頓時泛紅了,顫聲道:“怎麼會……怎麼會這樣,他們是怎麼死的?”
“雪妹……”
“他們是怎麼死的,是誰敢殺唐家堡的人!”雪見怒道。
唐恆說道:“這……還不清楚……不過這屍體上的傷痕,我好像在哪裡見過。這看上去,有點像是霹靂堂的火毒。”
雪見一怔,說道:“你是說江南霹靂堂?難道是他們?”
雪見雖然對門派紛爭興味索然,卻也聽說過霹靂堂的名字。霹靂堂地處江西,總舵則在西北德陽,根基有數百年之深。其堂主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雷氏家族,以製造極其厲害的炸 藥、火器而聞名天下。
霹靂堂與唐門相似,都擁有雄厚的財力,以及在江湖上亦正亦邪的名聲。唐門百年來始終避世獨立,霹靂堂卻野心勃勃,分舵遍佈大江南北,一心要稱霸武林。
雪見說道:“霹靂堂跟唐家堡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他們怎麼會突然對唐門的人下手?”
“我也不確定,只是有點像。”唐恆看着屍體上一些破裂的傷痕,裡面的血肉都被翻了出來,顯得十分的可怖,不由得皺起眉頭,說道:“而且這些傷痕……這些傷痕……”
“哎呀你到底想說什麼!快說啊!怎麼老是這麼吞吞吐吐的!”看着慢條斯理的唐恆,雪見急得直跺腳。雪見雖然是女子,但是向來心直口快,最不喜歡說話吞吐的人。
唐恆猶猶豫豫地道:“好吧……那我說了雪妹你別害怕啊,這不像是……不像是被人傷的。”
“不像是被人傷的,那是什麼?”
“倒像是……”唐恆這兩個字就像是從肚子裡一點點擠上來,擠到了喉嚨口,又從嘴脣裡擠了出來:“……妖怪。”
看着屍體上血肉模糊的傷痕,雪見忽然感覺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雪見曾經聽說過,世上有一種奇異的生物叫做妖怪,由動物修煉而成。據說妖類都兇殘暴戾,以人爲食,但是雪見從來沒有見過。聽唐恆這麼說,想到自己這兩個好友有可能死在妖怪手裡,雪見感覺到後背一陣陣的發冷。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粗獷的聲音罵道:“怎麼又死了人了?到底是誰幹的!”
“五叔來了,快躲起來!”唐恆趕緊拉着雪見躲到了一旁的桌案後面。
大門砰一聲被推開,從門口走進來一個身材魁梧的虯髯中年人,正是雪見的五叔唐震。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精瘦的漢子,兩眼直冒精光,是唐震的弟弟唐離。
唐震上來掀開屍體上的布,上下端詳了一下,說道:“這個傷痕我不會認錯的,又是霹靂堂乾的好事!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最近一段時間他們屢屢挑釁,越來越不把唐家堡放在眼裡了。”
唐離說道:“五哥,會不會是他們知道了掌門病倒的事情?”
唐震說道:“怎麼可能!老東西病倒的消息一直是絕密,怎麼可能泄露出去!”
唐離輕捋着山羊鬍子,說道:“除非唐家堡裡有內鬼。”
“內鬼!是誰?”唐坤瞪眼道。
“我也只是推測。”唐離說道,“幾年前羅如烈當了霹靂堂的堂主,那人野心勃勃一直想吞併唐門,如果他們真的知道了掌門病倒的事情,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羅如烈……”雪見喃喃地念着這個名字,唐恆慌忙把食指摁在嘴脣上,示意唐雪見噤聲。
雪見曾經聽爺爺提起過,羅如烈是霹靂堂上代堂主雷嘯天的養子。傳聞雷嘯天不光武功登峰造極,而且精於火器,但是幾年之前卻突然離奇失蹤了,至今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雷嘯天失蹤之後,羅如烈便取而代之,成了現任的霹靂堂主。
“不過有件事很奇怪。”唐震伸手捏着自己的鬍子,低下頭端詳着屍體上的傷口,“這屍體上的傷痕像是霹靂堂的火毒,但是霹靂堂的武功向來以外家見長,他們雷老堂主外家功夫更是登峰造極,內功一直是霹靂堂的短處。他們什麼時候練成了這麼強的毒功?”
“確實古怪。”唐離說道,“最近我也跟霹靂堂接觸過,他們的內功的確強了很多,而且……相當的邪門,我也說不上來。”
唐震哼道:“難不成他們找上了什麼大靠山?”
唐離說道:“五哥,我們要做好準備。現在掌門病倒,堡里人心不穩,如果這個時候霹靂堂突然發難,我們恐怕會有麻煩。”
唐震點了點頭,把屍體上的白布放下,說道:“在掌門甦醒過來之前,要先定下堡中的臨時掌門。唐家堡不可一日無主。”
唐離說道:“除了三爺之外,只怕再沒其他人能擔當此任了。”
唐震哼了一聲:“我看,這堡裡還有不少人不服,這幾日據說還有弟子與霹靂堂暗中示好的。”
唐離冷笑道:“這事好辦,找個機會殺一儆百便可,此事就交給三爺來吧。”
兩人耳語了一陣,轉身離開了停屍房。直到聽見門外兩人走遠了,雪見和唐恆才從桌子後面走出來。唐恆長吁一口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雪見想起剛纔那兩個人的言語,仍然是隻想着掌門之位,對死去的兩個弟子卻漠不關心,不由得十分惱火,說道:“恆哥,我們離開這裡吧,在這裡我很不舒服……”
“也好,那我們出去吧。”
雪見和唐恆兩個人走出了停屍房,雪見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氣,才感覺胸口呼吸順暢了一些。天邊日已西垂,想起病牀上的爺爺,雪見不由得難過起來。
“爺爺……”雪見喃喃道。
唐恆轉過頭,雪見正在眺望天邊夕陽。霞輝映在雪見臉上,暈生雙頰,美不可言,唐恆不由得竟看的癡了。
“雪妹,你也別太難過了。畢竟人死……不能復生。”
雪見把懷裡的帕巾拿了出來,說道:“這是爺爺最喜歡的茶壺,蓋子剛纔打碎了,你知不知道……哪裡有一樣的?”
唐恆看着雪見手裡的碎片,想了想道:“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不過當鋪裡應該會有吧。”
“當鋪?”
唐恆說道:“就是渝州城裡的那家永安當。那是五叔公的當鋪,也是渝州城最大的當鋪。那裡應該會有差不多的蓋子。要不明天我陪你去那裡看看——”
“謝謝恆哥,我現在就去!”雪見把碎片重新包好放進懷裡,轉身就向唐門大門外跑去。
渝州和唐家堡之間隔着一座璧山,現在已經是黃昏。如果要穿過璧山到渝州那邊,只怕已經入夜了。
“哎,雪妹,等等——”唐恆趕緊追了上去,叫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等到唐恆追出唐家堡大門時,雪見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