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界•無常殿』
不管過了多少年, 經歷了多少歲月的洗滌,鬼界依舊是鬼界,陰暗裡夾雜着晦氣, 怨憤中又糾結着對往事放不下的追憶。
一成不變。
真的, 一成不變。
這氣氛導致鬼界的大大小小上上下下, 無論巡邏鬼差還是高坐的閻王, 都沒有了改變的想法。甚至包括他, 十七八歲起就闖蕩江湖,最後把江湖闖蕩到鬼界去的雲天青。
他每天都會散步,也就順其自然的每天都會經過放着轉輪鏡臺的地方, 然後抱着頭,靠在石頭上盯着它, 一開始他還能記得自己來過這裡多少次, 可是漸漸的, 他也記不清了。
許是,次數太多了吧。
雲天青自嘲的低笑一聲, 依舊揪一棵青草咬到嘴裡。
當值的鬼差早就跟他混了個眼熟,上前恭敬的打了個招呼,又遞上一壺酒,雲天青和他寒暄了幾句,然後把他打發走, 恢復到一個人的狀態。
眼睛, 卻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那鏡臺。
“呵, 想我自以爲聰明一世……”他自言自語, 臉上的神色卻彷彿隨着思緒一點點黯淡下來。
“轟!!!”鬼界壓抑到詭秘的氣氛被這一聲巨響打破。
不經事的小鬼差們早就驚慌失措, 大鬼差們也警覺的停下腳步,朝聲音的發源地看去。
唯有站在發源地正中央的雲天青, 雲淡風輕,表情那真的叫一成不變。
只見他脣角微微勾起,將那一顆小草吐出:“玄霄師兄,好久不見。”
着一襲瓊華白色裡衣的冷肅男子只是定定的看着他:“你一點也不奇怪,是我?”
雲天青還是盯着那轉輪鏡臺:“若是你在我踏上去之前問我這個問題,我估計我會奇怪,可是現在,我不會。”
玄霄靜靜地盯着他一陣,然後開口:“你……踏上去過了?”
雲天青彷彿是笑自己,又彷彿是在笑面前的男人:“師兄來這裡,難道不是爲了看看自己心中最最念想的人到底是誰?”
這轉輪鏡臺,乃是上古遺留下來的神器,經過幾世幾代的輾轉,最後竟然顛簸到了鬼界,漸漸的,倒反而成了鬼界的厲鬼冤魂的一個寄託。
因爲它不僅能看到一個人死去尚未投胎的親人的魂魄,也可以看到一個人心底最真切的念想:最想念的人,最愛的人,最想要得到的人……
無論那個人是否還活着,是否已經投胎。
只是。
“你我好歹師兄弟一場,容不容得我給你講個故事?”
玄霄未語,雲天青卻自顧自的講了起來。
“我雲天青自年少時出來闖蕩江湖,然後入派修仙,逍遙快活,一切都彷彿是那麼順理成章,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無人能奈何得了我。我自以爲這世上除了我自己,便沒有誰值得我去關心在乎,於是彷彿爲別人做的事都無所謂,我開心就好。
我便帶着這種想法爲他做了許多,在山林裡,他不懂得分辨地勢,亂走一氣,我便故意跳到河裡,讓他不得不在有利的地方安下營來;晚上睡覺時,他把被子踢開,腿腳都被火燒着了,我去撲火,卻招來他惡狠狠的白眼,以爲我故意驚醒他的美夢;在瓊華派的時候,他讓我爲他做一種叫做莫失莫忘鈴的東西,我便闖到放有武器裝備的重地去偷,倒是沒被人發現,只是捆仙索上帶着烈性灼粉,我的手被燙傷,但這些我都覺得無所謂。因爲我以爲,只要我自己覺得開心就好。
可是直到傷痕累累的他在我面前依舊不肯低下頭來,直到原來是女子的她被師兄你狠狠地一劍揮去……我才漸漸覺得有點不對勁。
我在鬼界一直不投胎,就是有兩個問題搞不清楚,第一個問題是,爲什麼我看見她傷心難過的時候,心口會疼的厲害,於是我想等我想明白了再去投胎,可是後來卻是越想越沒了頭緒,閻王老頭兒告訴我,這轉輪鏡臺可以幫我明白一切,可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我卻怕了,不敢站上去了,我只是一天天的望着它失神,久到自己都忘記了時間。
後來,終於有一天,我鼓起勇氣,站了上去,卻什麼也沒有看到。念想的人,或着想念的人,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可是雖然什麼都沒看到,我卻突然明白了,原來我不是爲了讓自己開心。我是爲了看到他開心。
他一直自稱自己是斷袖龍陽,爲世人所鄙視,可我真的從來都不介意。我不管他是男是女,只要我能讓他開心,那我就開心。我好不容易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可是,我卻突然開始害怕了,爲什麼我站在轉輪鏡臺上,什麼都沒有看到?就算她死了,她轉世了,我都應該可以看到她的臉。可爲什麼,我什麼都沒看到?
那之後,我每天都會來這裡,站上去,等着她出現,日日等,日日等,越等越心慌,沒想到,今日卻等來了你,也正好,那樣我的第二個問題便有了着落,玄霄師兄,事到如今,你對她所做的一切,可曾後悔?”
玄霄卻盯着那個鏡臺,似是喃喃自語:“不是說,不管對方是否在世,是否已經轉世,都可以看得到……”
雲天青直直的盯着他的臉,繼續問同一個問題:“師兄,請回答我的問題,你可曾後——”話鋒頓時截止,已不必再言。
因爲他看到玄霄手裡緊緊攥着的莫失莫忘鈴。雖然已經斷了,但還是緊緊地攥着。
“爲何會看不見?”玄霄轉過身來,直直的望着天青。
雲天青只是淡笑着看着他手裡的東西:“我怎麼知道……”然後擡頭,“師兄可是要感激我,這莫失莫忘鈴,是我當日刻意留給你的。”
玄霄的眼神暗了暗,抿着脣,一步步,向那轉輪鏡臺走去。
鏡臺上華光流轉,把周圍的景物都照的無比亮麗。
只是,什麼人都沒有出現。
玄霄只是靜靜的站在臺上,背對着雲天青,長髮披着,本應如瀑布般好看現下卻死寂沉沉。
雲天青喝了一口酒,突然就無止境的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半晌,玄霄才微微側過臉來,語調毫無情感:“你笑什麼。”
雲天青大口喘着氣:“哈哈……原來你我……原來你我……哈哈……”
玄霄更加攥緊了手裡的莫失莫忘鈴。
雲天青緩過氣來,眼角都笑出了淚花:“原來你我,都是傻子。明明早就把一顆心繫到了她身上,卻連自己都沒有發覺……哈哈……”
自己是因爲從前懵懂無知,因此纔沒有看清自己的內心,那麼玄霄呢?大概,是自負吧……
不過,罷了,罷了,現在,一切疑慮都已經搞清,自己已經沒必要在這裡再待下去。不管是自己,還是玄霄,對於她的感情,從始至今,都從未變過。
雲天青拿着那壺酒,一步步向遠處走去。
“你……去哪裡?”
雲天青回頭笑了:“去投胎。既然兩個問題都搞清楚了,我還待在這裡做什麼?自然是去投了胎找她。”
玄霄不語。
雲天青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補充道:“忘了說,師兄,我還欠你一句對不起。也算是有我的原因吧,害得你飛昇不成,墜入魔道。”
玄霄在他身後說:“不必,不怪你。”要說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吧。現在,他終於想清。
說罷,也邁開步伐跟了上去。
雲天青笑道:“你可別告訴我,你也是趕着去投胎。”
玄霄的脣邊勾起很久未見過的笑意。不是那種張狂失心的放肆大笑,而是出自心底的笑意。
雲天青又說:“那我可要趕在你前面,尋個好人家,這回,可不能再比你差,免得她看不上我。”
接着,前方卻響起了一個熟悉到再也不能熟悉的聲音。
轉輪鏡臺只是能讓人看到心裡所念想的人的幻想,而現在,對方卻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狂傲了將近一生的男人看到她的臉,一瞬間竟然有點頭暈目眩。
“我靠!!你到底說是不說!再不說信不信我踹死你!!!”
那一身鵝黃色紗衣的嬌小女子正飛出玉腳,將面前的可憐鬼差一腳踹到天邊。他身邊的銀髮男子見她如此行爲,怒目圓瞪,旁邊早就躲起來的鬼差們以爲終於遇到了個講道理的,誰知他卻把那女子窩進胸前,吼道:“我早說過了,跟這羣白癡有什麼道理好講,他們根本不會聽!直接把閻王那老頭的腦袋扭下來,回去隨便你怎麼問!”
懷裡的女子聽了噗嗤一聲笑了:“你才白癡呢,把腦袋扭下來,他還怎麼告訴我金陵丹在哪裡啊?”
那男子依舊大嗓門的吼她,眼神裡卻是化了水的溫柔:“那就把這裡剷平了,給你慢慢找——”
話未說盡,是因爲看到了這邊的兩人。
不,應該說是一鬼、一魔……
想不到他竟真的成魔,而且還從那萬般堅固的東海海底牢城逃出。
就算知道他會逃出,但也未免太快了點。快到他自己還沒有做好準備。
歸邪的眼裡透露出絕對的殺意,連放在女子腰上的手臂都收緊了起來。
而鵝黃衣衫的女子驚叫一聲:“哎呦……疼……你想勒死我啊!……”
之後,也順理成章看見了他們。
玄霄只覺得看她一眼,就彷彿已經過去了千千萬萬年。
而對方只是平平淡淡的掃過他的臉,不帶絲毫停留,然後就看向他的身旁,頓時有些激動的叫出:“雲天青!!!你小子怎麼還沒去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