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虛明師兄相識,是在瓊華派。
我八歲起,就被家人送上了這崑崙山,只因爲師父在山下除妖時與我的一次偶遇。他說我資質甚好,便說服家人讓我上山。
爹孃自然是歡喜的,他們本就不富裕,雖然愛我,卻因爲貧困常常爲我的將來發愁。他們爲我收拾了一番行李,便讓我跟師父他上山而去。
我懂,這是沒辦法的事,可其實,我心底一直是不願的。
雖然我也知道拯救蒼生,降妖除魔是值得稱讚的,但我區區一個女子,真的從沒有想過這樣偉大的事業。
我只求,能和一人相守到老,安安穩穩過完這一輩子。
可是來瓊華修仙,卻是徹徹底底讓我絕望了。何況我從來都無心昇仙,在派裡的修爲自然也及不上大多數人。我很消極,寧願就這樣被師父大罵一通後,遣送回家。
直到虛明師兄的出現。
他是那麼開朗,那麼熱情。在我練功毫無進展之時給我鼓勵,還常常在我受傷時給我送傷藥。
我從一開始面對他時小小的害羞與驚慌,慢慢轉變成欣喜與愉悅。
似乎在這世上,只有他一人還肯關心我,還記得我的存在。
愛上他,是理所當然的吧。
虛明師兄的修爲也不很好,但他從來都是健談開朗,在我不開心的時候總是他來勸我。他還總說,雖然現在他的修爲淺薄,但只要他肯努力,有朝一日,他必定也能達到玄霄師兄那般高深的修爲。
我本以爲,自己和他,也許會這樣幸福下去。就算以後不可能一起走到盡頭,這樣子相伴着,直到他昇仙,就算剩我孤孤單單一個人,也是很好的。
然而我們的甜蜜卻招來了我同一寢室的夙敏的不滿。
我知道她是大戶人家的子弟,原本就對她敬畏三分,我爹孃只不過是小小的漁民,我知道我不能得罪她,哪怕只是爲了山下爹孃的安全。
一開始她對我的輕視也只是淺淺的表現着,然而漸漸的,我卻發現她對我的仇視變得明顯了起來。我不傻,從小爲了生存,早慣於察言觀色的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喜歡虛明師兄,因此才這樣對我。
是我傻,以爲只要委曲求全、低聲下氣,就能讓她平靜下來。
可我錯了。她的妒嫉越來越強烈,那天,在我和虛明師兄兩人單獨在劍舞坪私語時,她突然滿眼怒火的出現,將我和師兄拉至前山,大聲斥責着我們兩個不專心於修仙,而只顧於男歡女愛。
我自然是怕的,我怕她在這裡的聲望,怕她會因此葬送了虛明師兄的前程。眼淚很順理成章的就掉了下來,一方面是真的害怕,另一方面,我祈求用我的淚水換來夙敏的滿意,這樣興許我們倆就可以躲過一劫。
然而讓我失望的是,當被衆人圍觀時,虛明師兄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他只是跪在那裡,低着頭,額頭上冒着冷汗,握着拳頭一聲不吭。
其實我不是早就應該明白?
虛明師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可我竟然懦弱到怕發現這真相,騙着自己……
就讓虛明師兄,保持他在我心中原來的形象吧。
我正欲起身告訴夙敏,我夙寧願意被逐出師門,只求她放過虛明一次。我知道其實只要我擔當一切後果,她肯定就不會再找虛明的麻煩。
然而就在那時,他出現了。
他用兩隻鞋子,便結束了我和虛明師兄的危機。他不讓我叫他小扣師兄,堅持讓我去掉那個小字。
可是後來,每次見到他那張靈動的臉,我都還是忍不住加上那個小字。
那天他眉間一股正義之氣,伶牙俐齒,沒多久的功夫便解決了夙敏的刁難。
他光着腳,一臉不屈服的表情,將夙敏罵得狗血淋頭。
那時我的心情卻是出奇的冷靜。看他氣勢凌人,談笑風生,我便知道,他與我們不同。
他必然不是尋常人。
那天之後他又因頂撞師父,被罰關在思返谷。
我當時還是心有餘悸,怕夙敏趁機來找我和虛明師兄的麻煩。
然而令我驚訝的是,夙敏竟然真的在第二天就被師父下令,遣送下山。
是有人向師父報告了夙敏的行爲。但憑直覺,我知道那肯定不會是小扣師兄做的。不知爲何,每次見他和師父碰面,他都像和師父有深仇大恨似的,兩人常常是一觸即發,你爭我吵。
然而令最我想不到卻是,我後來竟然打探到逐夙敏下山的事,是玄霄師兄向師父說明的。他的話自然是板上釘釘,誰讓他是師父最得意的弟子。
可是我在意的,卻是他不同於尋常的言行。
平常玄霄師兄性情冷淡,就算派裡有什麼大事小事,他也只是一味修煉,不會插手這些瑣事。
然而他卻爲了我,一個不成材的小弟子,把夙敏遣下山?
——自然不是爲了我的。
我從小看盡世態炎涼,早應看出他對小扣師兄的不同。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在他面對小扣師兄的時候,就算再是憤怒,就算再是發狂,他的臉上,都寫着一種東西。
那種東西,叫做情感。
以前的他,在派中獨來獨往,誰都不深交,誰都不放在心上。
然而小扣師兄的到來卻讓他從冷淡漸漸變成無奈的壓抑。
我看得出他被他氣得不輕,每次看他的表情都是那麼咬牙切齒。
可我這個旁觀者,卻沒來由想要微笑。
玄霄師兄,是不是連你自己都沒有發現,只有當你面對他的時候,纔會有作爲人應該有的情感?
呵……就算我看別人看得再通透,又有什麼用呢?
我終究是,沒辦法處理好自己的事情。
我愛上虛明,便是一輩子的事。
無論他在以後的日子裡,性情行爲變的越發奇怪,我都能夠容忍。我知道我傻,可我真的無法放下。
他急於成仙,後來漸漸開始接近奉承夙瑤師姐,不惜拋棄了自己開朗善良的本性,這些我都能容忍。
他有他的目標,我怎麼能夠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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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跟他一起錯,跟他一起,把小扣師兄一步步,帶到師父設的那個圈套裡。
可是後來小扣師兄無端逃脫,鑄成劍柱之日又提早到來,一切都始料未及。
我已經悔了,可虛明還沒有。他已經沉迷於修仙問道,無法自拔。
我能怎麼辦?在每晚失眠時,我都在輕笑自己。
我夙寧,就是一個死性子,認定的東西捨不得放手。
於是狠狠心,就算知道了小扣師兄是女子,也能咬咬牙,將無助的她帶入禁地。
因爲已經成了掌門的夙瑤,以虛明的生死爲要挾,讓我將她帶入禁地內的降妖陣。
我還能怎麼辦,我此一生,早就錯了很多,再無法回頭。
於是跟在她身後,看她赤腳踩進那個圖陣,我突然一陣心酸,想起第一日她救我時,就是赤着腳。
來不及細想,在她與玄霄對峙時,已經將準備好的匕首插進她的後背。
卻在鮮血噴涌而出時突然後悔。
早就發了瘋的玄霄看她在自己面前倒下,竟然突然愣住,沒了反應。
然後,在注意到自己前方爲了抓她而設的降妖陣時,一瞬間臉色無常。
我笑,笑他的後知後覺,笑自己愚笨的一生。
夙寧啊夙寧,若是你當初不上山,是不是就不用遭受今日的明爭暗鬥?若是你當初見到的人不是虛明,而是……另一個人,是不是現在的情景,就不會發生?
我騙了自己半輩子,只爲那自以爲存在的幸福。
然而在那一刀過後,我卻真真切切的看見,這一輩子,自己已經什麼都沒有。
小扣虛弱的倒在降妖陣,身上的妖氣被降妖陣不斷的消弭掉,臉色慘白。
我站在那裡,以爲會等來玄霄的悔悟。
然而在小扣面前突然出現的高大男子,卻沒有給玄霄醒悟的機會。
那紅髮男子一言不發,我甚至都看不見他是何時出手的,只是當我知道他出手時,自己已經倒在地上。
耳邊傳來早已坐好埋伏的夙瑤的聲音,那高大男子似乎是哼了一聲,帶着小扣很輕易的便消失。
最後,只聽到夙瑤“證據確鑿”的厲聲問道:“玄霄,你竟然打傷給你送飯的夙寧?你究竟意欲何爲?”
呵,計劃失敗,就把責任推到無辜的人身上,夙瑤的行事風格,竟然跟太清一樣。
難怪夙莘師姐要走,難怪夙玉師妹最後無心再做成劍柱。
似乎只有我一人,傻傻的錯到最後。
身上力量全失,我知道我命不久矣,看着散發紛飛的玄霄,我此生只剩一求。
指着小扣掉落在地的那塊靈光藻玉,我用此生最後的氣力說:
“這玉,保存着她的痕跡……玄霄……不要像我一樣……錯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