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爻宮政變成功當晚就發佈安民告示,可見其急迫。
不過從來都是破壞比建設容易、暴亂比維穩容易。爻王執政時,白坦和青陽暗中攪局、煽動流民暴亂,讓爻王左支右絀,焦頭爛額;現在輪到白坦自己管理天水城,立刻也嚐到了爻王的痛苦。
況且他前期爲了推翻爻廷統治,可是發動流民、依賴流民。
這些流民跟着他打砸搶燒,成爲政變事件的參與者,自以爲有一份從龍之功,爻宮事變後恃功而驕,繼續在天水城擾民滋事,甚至變本加厲,成羣結隊地打劫殺人。
天水城現在已經是白坦的基本盤,他怎麼能不管?
這一管,就是幾百起抓捕,雙方就有矛盾了。
流民們不忿:
要是沒有我們幫忙,姓白的哪能這麼容易殺爻王、拿天水城?
這股怒火憋不了幾天,就在帝流漿的催化下爆發出來!
白坦不得不調兵遣將,大肆鎮壓。但他新收的兵員裡頭,也有大量的流民子弟,這時候讓他們對自己的長輩兄朋舉起棍棒,他們怎做得到?
所以後面幾天的帝流漿之夜,天水城又重回混亂,到處充斥着暴力血腥,到處都是劫掠兇殺,一晚比一晚失控。
這時候莫說是流民了,平民對天水城的新掌權者也是怨聲載道。
白坦終於親身體會到爻王的不容易,終於徹悟流民之患爲什麼是天水城的毒瘤。
此時,討伐白坦的第一支隊伍也出現了。
白坦成功奪取天水城後,就往芒洲派出心腹干將,企圖在其他勢力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先將它佔住。
芒洲是爻國第二大城,人口、資源、地利都無可挑剔,甚至在地理位置上比天水城更加優越。白坦若能拿下芒洲,就手握數一數二兩座大城,無論應付哪個對手,都是勝率大增。
他的戰略眼光不錯,算盤打得也好,可惜心腹將領剛到芒洲,城守詐降,將之引入城內成功刺殺,又殺得白坦的軍隊直接退出了芒洲。
這位徐城守隨後就對白坦宣戰,並在全城動員令上把白坦罵了個狗血淋頭,誓不兩立。
時機抓得很好,恰巧在天水城的流民暴亂再現。
既然第一隻出頭鳥現身,緊接着又有三四股反白的力量紛紛響應。
被帝流漿按下的暫停鍵,終於回彈了。
一時之間,爻地風起雲涌。
那麼這時候,青陽在哪裡呢?根據賀靈川得到的消息,她還穩坐天水城郊的幽湖小築,經常有來歷莫測的客人前去拜訪她。
因爲,她得到了天神的獎賜,被封作天宮護法。
賀靈川聽到這個消息,也有些感慨。青陽可是妖帝心腹,擔任貝迦國師時一定沒少給天宮使絆子,後來又因不老藥案在天宮蹲大牢,結果在萬里之外還被天宮封了個護法的職銜。
大概她自己都覺得,世事難料吧?
“青陽還在天水城,說明他們的計劃很順利。”賀靈川下了個評語,“爻國的亂象就好比一個大面團,水多了,天神和貝迦會加面;面多了,天神和貝迦會加水。但是你放心,祂們最不願意乾的事,就是一碗水端平。”
“成於斯,敗於斯。”他玩味道,“白坦在事變當天大肆屠殺爻王室和官貴,這事情還是辦得太急了。他的鐵腕固然有許多好處,比如斬草除根、消掉城內不安定因素,比如這些豪門積攢幾代人的財富都被他一波擄走,但副作用也是顯而易見。”
在閃金平原,那可是天量的財富,白坦不眼饞就怪了。
“爻國其他地方的大官和武將,哪個在天水城沒有親人、沒有產業?白坦不分青紅皁白殺了,就是跟他們結大仇。況且他手段這樣殘暴,沒有一點懷柔,對手們都知道他存心趕盡殺絕,即便投降也難有好下場,那隻能跟他死戰到底。”
万俟豐請教:“主公,創立申國的那位賀、賀……也曾在舊鳶都趕盡殺絕,怎地就沒被反噬?”
賀靈川知道,他說的是賀淳華,自己這副皮囊的便宜老爹。
“表面都是大開殺戒,內裡大不相同。”他給衆人分析,“白坦是藉着宮變之兇威,把原本位高權重的大官,還有自己在朝中的對頭殺個乾淨,這過程中誤死誤殺無數,造成極度恐慌;賀淳華卻是將原鳶廷百官貶爲平民,他殺的是奸惡貪賄,以及二十多年前與賀家冤案有關的官員,這指向性就非常明確。雖然最終結果都是他們聚斂了錢財和權力,但賀淳華的處理手段更加高明圓潤。”
“都說‘人以羣分’。你想害人殺人,就要先給目標搞臭名聲、羅織罪狀、打上標籤,把他們從人羣中單獨剝離出來,讓他們被千夫所指、人人喊打喊殺。這樣一來,其他人發現你不針對他們,纔會心安理得看你加害目標,甚至在邊上搖旗吶喊助威。倘若更進一步,你只要勾勾手指,他們就會衝上去替你拳打腳踢。”
“分化、拉攏、打壓——”他挨個豎起手指,“這三個詞便是鬥爭總綱。”
比起忍辱負重、天生心眼子無數的賀淳華,世家大族出身的白坦反而顯得鬥爭經驗不足、鬥爭手段粗暴,當然更容易激起反彈。
“其次,賀淳華是在打遍全國無敵手之後,才血洗鳶都。那時候大司馬東浩明已經授首,剎利天衆神明確站在賀淳華身後,他再沒有像樣的敵人,可以放心大膽舉起屠刀。”簡而言之,賀淳華把國內打服了,誰還敢反抗他?
“白坦卻是政變之後馬上屠殺,看似雷厲風行,實則到處結仇。”賀靈川笑了笑,“你看衆神到現在也沒有出面承認他的身份,就知道他的威信遠不足以服衆。”
“都是舉刀屠殺,後果大不相同。白坦想順利稱王,想得到妙湛天的認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多對手得殺!”他也不禁感嘆,“歷史這麼快就開啓下一個輪迴,真是幽默。”
朱大娘插嘴:“輪迴?什麼輪迴?”
“只要貝迦和天神的影響還籠罩閃金平原,爻地也好,閃金其他地方也好,無論這些勢力怎麼混戰,無論是誰當上那個草頭王,最後總會走上爻國的老路。”
“這便是惡之始。”他緩緩道,“爻國爲什麼能在閃金平原做大?還不是因爲爻王的祖先們最乖巧、最聽話,跪得最好、舔得最好,這才能從衆多競爭者當中脫穎而出,維繫了二百年的繁華。”
爻國最早侍奉的是剎利天,也是天神。
“然而時日一長,世代更替,爻國從上到下驕墮虛妄,竟生非分之想。”
“他們忘了本份,跪拜天神的姿勢,再也不像祖先那麼標準、那麼恭敬。”
“他們忘了身份,甚至自擡身價,不想當狗了,想當主人的夥伴。”
“然而狗就是狗,一日是狗,終生是狗;”
“既然祖先選擇了給天神當狗,他們後世子孫也必須是狗,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賀靈川冷笑一聲:“你以爲爻地的白坦、塗寒那些人,真正爭的是什麼?”
万俟豐代表衆人說出看法:“權力?”
“權力也只是表象。他們最終要爭奪的,是貝迦與天神的歡心。你們看青陽還穩坐幽湖小築就知道了。這就叫作,傾閃金之物力,結異神之歡心。”賀靈川隨手倒出一爐丹藥,爐子已經燒紅,比烙鐵還燙,“但他們想得太簡單了,爻國的成功很難複製,並不是這些人撲通一聲跪倒,硬梆梆喊一句主人,就能被人家賞飯吃。”
“等着被寵幸的狗有那麼多,會搖尾巴的狗有那麼多,天神爲什麼要青睞他們?得有競爭力,得認真揣摩主子的心意,急主人所急,想主人所想。主子想到的,他們得幹好;主子沒想到的,他們要幹得更激進、更完美、更竭盡全力,這才能從一羣狗當中脫穎而出,得到主人的青睞和獎勵。”
衆人聽得目瞪口呆。
好半天,万俟良才唉了一聲:“怎麼聽着也不簡單?不是說,跪下最容易嗎?”
王福寶嗯哼一聲:“那當然了,狗是那麼好當的?”
衆人轟然一笑。
但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來了。
當狗,也是要有覺悟的;當狗,也是要有態度的。
不然,他們最終的下場就像爻國,被端上主人的飯桌。
然後,主人就會物色下一條好狗。
“過去近千年,閃金的歷史就是這樣不斷輪迴。”其實何止是閃金?賀靈川考考他們,“所以,怎麼才能打破這個輪迴?”
“打破幻想,一開始就別跪!一旦跪了,就是子子孫孫無窮盡。”万俟良大聲道,“既是惡之始,我們就從源頭上掐斷它。”
“對,一開始就別跪。”賀靈川望向西方,平靜而堅定,“爲自己,爲子孫後代,也爲天地衆生。”
淵王不跪。
鍾勝光和紅將軍也不跪。
如今,秉承盤龍遺志的他,同樣會挺胸昂首、大步前行。
這最後一句說出來,賀靈川的腦海和心田都是嗡地一響,有鐘磬之聲。
餘音嫋嫋不絕,識海震盪不已。
唯獨這份心意在風浪中沉靜下來,堅若磐石。
國慶將至,有所感悟,就寫一點心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