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一笑,“當然,這東西如果使用得當,就可以轉移天神的注意力。”
邵堅認真記下。
賀靈川則是留意她說的“有些”二字。
反過來說,這些會驚動天神的刑龍柱只是少數,多數是不着痕跡的。
彌天的心思,也很毒啊。
她交代完畢就起身離開。
鍾勝光的眉頭也已經舒展,這時就攀着邵堅肩膀道:“我現在就得出門,過幾天才回來。到時你來我家喝酒,不醉不歸!”
“行,那我先去城裡逛逛。”邵堅也不跟他客氣,“這趟來盤龍城,我還有要緊事找你,過幾天再說吧。”
兩人哈哈一笑,並肩走出干戈廳。
賀靈川目光微動:“這是不是某個仙宗的符號?”
賀靈川可是知道昔年的淵國都城千星城,這種蛟首圖案也在多處可見。從淵王到鍾勝光,理念一脈相承,兩城也都供奉黑蛟。“城南門後頭有個更大的,是黑蛟全身雕像。我問過許多人,大家都是懵懂供奉,以爲這是護城神獸。”
他早就注意到,盤龍城和淵國千星城裡的所有蛟首圖案,都是面東而修,朝向太陽升起的方向。
“是這個道理。”邵堅連連點頭:“我早就跟鍾離要說過,盤龍城要對外溝通,纔不會成無源之水。前十幾年盤龍城一邊打仗,一邊還要管顧民生,大家都過得非常艱難,就是因爲封閉自錮。”
賀靈川輕咳一聲:“是的,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蚜牛吃進去的飼料不同,產出的蚜糖風味就不一樣。”賀靈川笑道,“朱二孃一直在嘗試配比呢。”
然而現在的盤龍城,甚至開始出現蚜糖製作的各式糖水、點心。
“務實。”賀靈川正色道,“盤龍城能在強敵環伺下生存,靠的也是務實。”
賀靈川道:“盤龍城五年前放開內外通商,錢貨慢慢也就流動起來了。”
除了夜間,這裡的香火很少斷過。
除了貝迦之外,蜜糖在哪裡都是奢侈品。現在有蚜糖作爲蜂蜜的平替,外地的商人也嗅準了這個商機,近幾月來銷量大增。
邵堅瞥他一眼:“年紀輕輕,這麼功利?”
大人小孩都愛吃。
邵堅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潮,滿滿都是新奇:“這裡可比從前繁華多了。三年前,王林大街的客流還不到現在的一半,你看到那家成衣鋪麼?原來是賣包子的。”
但賀靈川其實能夠理解鍾勝光從前的決策。沒酬神之前,他唯恐盤龍城被細作和叛軍滲透,不得已封閉城門。
邵堅嘗過蚜糖以後也是很感興趣,想着把它推廣出去。畢竟他上次作客盤龍荒原時,朱二孃還是桀驁不馴的鬼針石林之主,這些產品根本沒進入盤龍市場。
賀靈川還是不解:“那這個圖案?”
熒光孢子就不用說了,便攜式冷光源,現實裡連寶樹王國都在使用。
見他憤懣,賀靈川以糖水代酒,敬他半碗,趕緊轉移話題:“這黑蛟圖案除了標誌靈氣濃度,就沒有別的用處麼?”
“不錯,蛟潛於湖淵修煉,有機會遇風雨化龍。”邵堅道,“在人類之前,真龍最得天寵,也被稱爲‘天子’,即天之驕子。但龍這種生物秉靈氣而生,即便不在上古戰殞,也在中古消亡。世間至今已無真龍,只餘蛟耳。”
即便在盤龍城,邵堅也是普通客商打扮,衣料不華貴也不寒磣,下榻的旅店不奢豪也不便宜,表現得中規中矩。他往王林大街上一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羣中毫不顯眼。
坐進一家臨河的糖水鋪子,透過木窗,兩人可以看見河上漂游的小船。深秋的荷花已敗,蓮蓬卻飽滿鼓實,本地漁夫划船過來採收,一邊清理敗荷、整修河景。
他的神情複雜,許是想起了故國。
賀靈川咦了一聲:“難不成還得開光?”
“指揮使如何回答?”賀靈川洗耳恭聽。
鍾勝光畢竟很忙,跟他聊不了幾句就告辭回去官署。
“這話倒沒說錯,活着纔有一切。”邵堅放下碗道,“其實黑蛟圖案不獨在盤龍城纔有,但它的秘密掌握在當權者手中。我只能推測,敬奉它的城國都會受益,否則怎能這樣百折不撓?並且這黑蛟圖案並不是隨便什麼人畫在牆上,就能生效的。”
淵國抗戰三年不屈,無奈覆亡。如果世間有仙,他們在哪了?
“再說,世間靈氣衰退至此,仙人們沒有責任麼?”
邵堅逛街時不忘給遠方的生意夥伴買回伴手禮,不僅請賀靈川幫忙參謀,甚至還列出了禮物的價格區間。
賀靈川怔忡:“合着這是觀察靈氣變化的?就這樣?”
如果僅僅如此,鍾勝光爲什麼要耗費人力在南城門修個巨型雕塑?
賀靈川想了想:“小龍?”
邵堅又道:“你可知蛟爲何物?”
見邵堅興致勃勃,賀靈川趁機起了個話頭:“鄔先生,您是鍾大人故交,可知道牆上的黑蛟雕刻是什麼由來?”
除了一大堆土特產之外,他還給邵堅推薦了產自鬼針石林的熒光孢子,以及朱二孃牧場的蚜糖。
“蛟龍之屬,對天地靈氣變化最是敏銳。所以觀察這個蛟首,便知靈氣的稀薄濃郁。”邵堅笑道,“何時蛟首長成了龍首,上古時期的好時光就算重新回來了。”
邵堅的“出乎意料”,應該是他原本並不贊同鍾勝光用大方壺請下天神彌天,也不認爲這一舉動會給盤龍城帶來什麼好結果。
蛟首下同樣放着一張貢桌,供着三色果品,爐裡的香火嫋嫋升起。
“好巧,許多年前,我也問過鍾離要這個問題。”
賀靈川在一邊瞧着,明白這個人已經把僞裝過成了生活。
所謂蚜糖,其實就是地穴蛛放牧的蚜牛所生產的蜜露,糖份很高,純度感人。邵堅驚訝道:“蜜露,那不就是,不就是……?”
從開放到鼓勵,中間其實沒用多長時間。
畢竟,“酬神沒有好結果,貝迦除外”是淵王爲代表的邵家信念。
作爲四面受敵的一城之主,他要長遠考量的因素實在太多。
“三千年前神仙大戰,才把所謂的神明趕出世間。我以爲,至少會有仙人活到現在,仍然注視人間。”這絕不僅僅是賀靈川個人的猜測。
“黑蛟?”邵堅回過神來,正好見到王林大街對面的廟口高牆上繪着蛟首磚雕,直徑五尺,離地九尺,蛟眼還特地用紅漆點綴。
邵堅笑道:“你怎麼知道,它不是護城神獸?”
當然盤龍城已經拿下朱二孃產品的獨家代理權,其牧場所出已經成爲本城的拳頭產品。
放在從前,盤龍城哪有閒心打理這種瑣事?
閒情逸志都要排在填飽肚皮以後。邵堅由衷感嘆:“真好,哎,如今的盤龍城真是出乎我意料。”
他的母國已經滅亡,但希望的種子卻在異鄉生根發芽,眼看着茁壯成長。這種微妙的心情,也只有看過他與淵王對話的賀靈川,才能體會。
直到大方壺能夠放出三尸蟲,盤龍城纔敢大開方便之門,邁出對外通商的第一步。
“母國西羅還有金牛呢,那可是貨真價實的大妖,都城平民時常能聽見它的吼聲。”賀靈川道,“可是盤龍城人從未見過黑蛟,也沒聽過鳴吟,甚至沒人提過黑蛟棲在何處。”
賀靈川被指爲邵堅的貼身護衛,從現在起就要寸步不離。這也合他心意,畢竟淵國背後的許多謎團,賀靈川還希望從邵堅這裡旁敲側擊呢。
“蛟首圖案全部向東。”賀靈川可不會氣餒,“這裡頭沒有說道?”
“那頭史前大妖?”邵堅嘖嘖稱奇。那樣殘暴的蛛妖,居然可以生產這樣甜蜜的味道。
“這種有點焦香。”邵堅又嚐了另一種蚜糖,“咦,這種更怪,怎麼甜裡頭還帶着點辣?”
朱二孃都能通過褪殼的方式存活至今,世界之大,焉知沒有仙人尚存?
“即便還有仙人苟且,他們又能如何?”邵堅輕笑一聲,“這不再是仙人的世界。他們就算復出,又能有什麼作爲?”
邵堅笑道:“爲什麼這麼想?”
因此賀靈川能感受到,他的欣喜中還帶着一點迷茫。
不僅地穴蛛愛吃蚜糖,盤龍城居民嘗過以後也是讚不絕口,說它甜度不輸蜂蜜,風味獨特猶有過之。
邵堅問他:“那你以爲呢?”
“他說,要先爲天地立心。”
邵堅說完,站起來找店家結賬了,本次談話到此爲止。
就算賀靈川是鍾勝光指定的護衛,邵堅也沒完全放下戒心,沒說盡實話——誰會傻到對第一天接觸的陌生人推心置腹?
再說,他在淵國覆滅後還能流亡在外二十多年,不被貝迦抓走,一定是謹小慎微,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則。
賀靈川也不氣餒,亦步亦趨跟在貴客身邊。他現在跟邵堅低頭不見擡頭見,接下去幾天好好套近乎,說不定能掏出更多貝迦的情報?
方纔在干戈廳的見聞堪稱重磅,賀靈川一直在努力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