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繡在看到曹操走出帥帳那刻還是不由自主地呼吸一滯,從他的表情里根本看不出驚訝惱怒或是恨意,黑眸如不見底的深潭,明明是身處逆境,站在下方,那目光卻像從上往下審視他,嘴角明明微微帶笑,目光卻讓人感到徹骨的冷意。
“曹賊,還要你兒子的命,立刻下令城外大軍退兵!”
片刻視線交鋒,張繡敗下陣來,狼狽開口。
曹操的目光轉向城樓上的二人,神情依舊平靜無波,緩緩道:“張繡,孤待你不薄。”
張繡眼裡立刻燃氣憤怒的火苗:“你霸佔我叔父遺孀……”
“廢話少說。”蕭若察覺事態不對,立刻低聲提醒他:“曹操在拖時間等城外大軍。”
張繡心裡一凜,立刻改口:“再不下令我就讓人放箭了!”
說話之間四下弓弦拉緊之聲,城樓上下恰如繃到了極點的弓弦……
曹操黑眸一眯,目光掃向張繡身邊的箭樓……
蕭若站在箭樓背後,垂頭輕輕摩挲着手中的箭矢。
“父帥!”就在這個時候,一直緘默的曹昂開口了,聲音嘶啞:“勿要爲我等延誤戰機!”
曹丕仍舊靜默不語,一雙大眼睛靜靜地盯着底下父親。
“虎毒不食子。”張繡啓口,話如寒冰。
曹操嘴角那絲似嘲諷似玩味的笑意始終沒有退去,一直以上位者的姿態看着白天對他俯首稱臣的張繡。
“快!”知道拖得越久對他越不利,張繡故意提高的聲音裡帶着一絲顫抖,忽然拔出腰間的配箭橫在了曹昂脖子上。
曹操往前走了一步,微微擡手,語氣森寒:“有膽殺了他,孤讓你整個宛城陪葬。”
……
蕭若手裡的箭矢忽然滑了一下,指尖上沁出一滴殷紅的血……她微微蹙眉,將手指放到嘴裡輕抿。
就在這個時候,受到曹操那句話說激,曹昂忽地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怒吼,衝着典韋道:“保護我父帥安全逃出去!”說完,想也不想,狠狠朝張繡的劍上撞了去——
霎時間……
血濺三尺遠,城樓上一片血腥味蔓延開。
“大公子!!!”
“大哥!”
“昂兒……”
三個聲音同時響起來。
曹操踉蹌退了兩步,眼裡兩行清淚滾落……以劍駐地,擡起因哀痛和憤怒而泛紅的眸子,猛地逼向張繡。
張繡已經徹底懵了……
“不是我殺的……”他往後退,視線避開曹操令人膽寒的目光,劍哐噹一聲落地,濺起了地上血泊裡的血……
完了……一切都完了……
人質沒有了,城外還有曹操兩萬大軍……
瞬間徐州五城慘遭屠戮的傳聞在心裡快速掠過,張繡彷彿已經看到被戰火和鮮血淹沒的宛城……臉一點點蒼白——
蕭若在聽到曹昂那聲厲吼的時候已經察覺不妙,然而邁出去還是晚了一步……曹昂的血,剛好就濺在她的面具上。
絲絲血腥味投入鼻息……帶着滲透骨髓的寒意,絲絲縷縷漫入四肢百骸——
平時聞慣了的血腥味,在這一刻卻說不出來地刺鼻,激得她噁心欲吐。
而曹操沉痛如困獸般帶着鋪天蓋地恨意而下的目光,不是對着張繡,而是直直射向她的。
心跳停止了一秒……
旋即又緩緩地跳動起來。
求生的本能驅使她往前走,將七歲的曹丕抱起來,箭尖抵在了他幼小的脖頸邊,調整了一下呼吸:“你不想再死一個兒子,就下令城外大軍退兵。”聲音頓了一下,忽地提高:“現在!”
最後兩個字吐出的同時,手往裡使力。
鮮血淋淋而下……終究是七歲的孩子,曹丕忍不住叫出來,童稚的聲音響在被血腥味染得沉重的空氣裡……
曹操渾身猛地一顫,被恨意覆蓋的眼眸裡騰地閃過動搖之色,低聲喃喃:“丕兒……”
“主公!”眼見血流得越來越多,典韋都看不下去了,紅着眼道:“二公子……”
曹操手中的劍頹然落地……
落到黃沙裡,剛被他握住的劍柄處已經出現了道道裂口——
“退兵……”他一字一句,沉聲對曹純下令:“傳令城外大軍退兵!”
曹純忙翻身上馬,急速朝着張繡令人讓出來的路飛奔而去。
蕭若微微鬆了一口氣,吩咐羊一拿藥粉來替曹丕止血,箭尖依舊逼近他的頸畔不放。
半個時辰以後,宛城外大軍撤軍,曹操的帥營徹底孤立無援,只剩下親兵和近衛隊不到三千。
城牆上下,兩道目光死死交鋒。
一道卷着強烈的恨意,一道平靜清冷如無波的池水。
猙獰的面具被火把的光勾勒出來,寸寸浮凸在夜色裡……
曹操的手握緊成拳,黑眸裡殺意如鐵,尺尺逼近。
夜風裡腥氣浮動,刀兵都被蒙上了一層肅殺的寒霜……
聽到大軍撤退的消息,蕭若鬆開了抱着曹丕的手,揚聲道:“還你。”
張繡立刻遣人將曹丕送了下去,等典韋剛將曹丕拉入懷,另一聲令下,清凌凌響在夜空中。
瞬間,密密麻麻的軍隊如潮水般涌下……覆蓋席捲了曹操四面無援助的大營……
……
下完最後的令,蕭若卻已經是強弩之末,扶着城牆緩緩蹲下了身體……
血腥味瞬間又濃了些,撩撥得五臟六腑如在炭火中,噁心欲吐的感覺越來越濃……終於撐不住倒在了血泊中。
……
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似乎在馬車裡面,身下有些顛簸。
腹中還是墜墜的痛,噁心的感覺有增無減。
蕭若扶着一邊車壁坐起身來:“羊一?”
馬車猛地一挫,羊一揭開簾子進來,眼裡帶着焦急之色,開口便忍不住有些責備之意:“姑娘什麼時候懷上身孕的?怎麼都不說?”
蕭若渾身一顫,手下意識觸到小腹上,一臉不可置信的神色:“我……懷孕了?”
手及之處還是平坦的小腹,裡面卻彷彿可以觸到絲絲熱度……
有孩子了?
她和徐榮的孩子……
“姑娘你帶着三個月的身孕帶兵打仗……”羊一的下一句話如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她心裡還來不及竄起的喜悅:“軍醫說你動了胎氣……還不知道孩子保不保得住……”
蕭若心裡一涼,原本就毫無血色的臉越發蒼白……
“戰事都交給張將軍了,我們現在去魯山郡。”羊一道:“姑娘好好靠着,別再亂動……”
軍營裡面不可能備安胎的藥……宛城還在激戰,他只能先帶着蕭若走,到最近的郡縣裡找到大夫。
羊一說完,掀開簾子準備繼續催馬。
然而打了兩下,馬匹還是沒動。
他擡起頭……下一刻,呆愣在了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