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榮登上高臺,將劉炎移交給了男巫。
董貴人緩緩轉過身來,直面着臺下各種質疑的目光。
袁紹持杯在手,悠然道:“皇子是否陛下之子,是否天命所歸,衆位片刻之間便能得知。”
……
男巫抱着劉炎,繼續着綿長如水的祝頌。
似乎是擔心嚇着了孩子,聲音放得緩而長,聽得人昏昏欲睡。
初時徐榮放開手,劉炎還有些嗚咽,漸漸地哭聲也小了下去,躺在那男巫懷中,隨着他輕輕擡起手緩步在臺上邁着步子的節奏,依依呀呀地鬧着,倒像是真在說什麼。
見到這個情景,衆人都有些好奇,紛紛等着看好戲——
袁紹如何在這漫天的流言中,證明孩子是天家血統。
……
徐榮在旁邊立了片刻,便擡步走了下來。
就在他最後一步落定,還未來得及坐下的時候,曹操冷哼了一聲,站了起來。
袁紹即刻繃緊了心裡的弦,擡眼:“孟德這是做什麼。”
曹操手一揚,一卷深黃染着血滴的絹書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他手中:“諸公皆知,操敗於一血衣詔之手,可知現下風水輪流轉,陛下的遺詔,有人看麼?”
袁紹腦海裡稍稍空白了那麼一會兒。
他座下的謀士沮授已經先一步開口:“許昌陷落於流寇之手之時,曹公人在壽春,不知如何拿到這遺詔的?”
曹操好笑地挑眉:“怎麼,孤從許昌回來的部下,難道不能帶此物過來?”
“授聽聞離宮毀於火海,不知是曹公的哪位部下。既然能拿到遺詔,爲何不能將陛下救出來?”沮授說着,眼裡出現了一縷尖銳的鋒芒:“天下諸侯沒有追究曹公護駕不利之罪,曹公竟要自行再加一條矯詔麼?”
曹操輕巧地避過了他話裡的陷阱,撿了其中最能轉移視線的一條回答:“非是如此,帶詔書來的不是孤的部下,也不是蕭若的部下,而是公孫瓚的部下。”
特意將公孫瓚——這三個字咬得很重。
舊日強敵的名字驟然在這個時候被提起,袁紹眼中一動,目光下意識轉到趙雲身上。
趙雲回以謙然一笑,小心地扶着蕭若倚在桌上,長身立起:“帶回詔書的,正是在下。”環顧一圈,不緊不慢地道:“白馬義從部曲折衝校尉,常山趙雲。”
沮授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還未出言,只聽趙雲又道:“三月之前,雲於涼州安定剿匪,不巧從匪徒身上探聽到一個秘密……說是袁公召集河北並涼幾州的馬賊,雲集太行山……”
袁紹的酒杯狠狠擱在了桌上,“咚”的一聲,打斷了他的話:“你是我宿敵公孫瓚的部下,現下又投靠蕭若,自然與我爲敵。自然會公報私仇,將弒帝這樣的罪名栽贓給我袁紹。不知此話可有憑證?”
趙雲微微一笑,音調依舊溫和:“袁公勿急,片刻之間憑證就來。”說着,視線轉向此時都投過驚詫目光的諸侯,繼續娓娓而談:“一月之前,雲借蕭若五千兵馬,從水路逆泗水而上,再倒轉黃河而下,避開袁公耳目,於許昌被屠之日趕到,有幸於火海之中,取到了這份……”手往曹操那邊揚了起來,口裡定定的,一字一頓:“血字之詔。”
他正說着,曹操嘴角便噙着一絲笑,將詔書展了開:“自高祖斬蛇立千秋功業逾數百年,及臻呂后季年,產祿專政,又至王莽之禍,司空曹操之亂……”讀到這裡,他嘴角不自覺地僵了一下,擡眼掃一眼衆人,倏地語調一變:“漢祚日危,上權下替,海內寒心,大將軍行冀州牧袁紹,不料四世三公忠臣之家,叛出逆子,遣麾下之將領匪火焚天威,圍守宮闕,外託宿衛,內實狗執。妄舉以喪名,爲天下主。朕待賊親厚,賊叛朕彌速,大逆之行,天下可誅。書到各州,便勒現兵,與公孫瓚舊部折衝校尉協同聲勢。州郡各整義兵,羅落境界,舉武揚威,並匡社稷:其得紹首者,封五千戶侯,賞錢五千萬,如律令。”
唸完,電一般的目光直直射向袁紹,再次揚起手中詔書,明黃色映五爪龍的絹書隨風揚起,血跡斑斑點點,朗聲,凜然怒道:“袁紹,你還有話說?”
袁紹拍案而起,怒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矯詔”
趙雲微微一笑:“聽說當初討伐曹操的血衣詔最後落在了孫郎手裡。”目光轉向他,輕聲地說:“可否請尊駕取來一對?”
孫策遲疑着,點點頭,揚手叫人取血衣詔來。
“諸公可對比同看,字跡璽印可有半點差異?”
不一會兒,血衣詔於獻帝遺詔並排放在了托盤之上,諸侯傳閱,但有見者,頓然失色。
反應最烈的當屬最爲忠君的孫策和徐榮。
孫策一看完便鐵青着臉,望向袁紹的眼睛怒得要瞪出來,冷哼一聲道:“弒君,袁紹你當天下無人了,看不起我江東大軍麼?”
徐榮更是雙目泛紅,怒到了極處,指着袁紹道:“你令我和張頜圍豫州,竟打的是這個主意”一想到曾助紂爲虐,像是有一個鐵錘重重擊下來,背脊如被密密麻麻鋼針所扎,悲憤至極,胸中翻涌,手往前撐,抓緊桌沿,一口腥甜從喉頭倒灌而出。
……
劉表一見之下也變了臉色。
就連曾經是袁紹盟友的呂布和孔融都察覺到情形不妙……若是天下諸侯羣起而攻之,就算是袁紹再強,獨木也撐不起天。
檄文是最後傳閱到袁紹那裡的,他低着頭,隱下了眼裡的怒意,手翻來捲去,玩着那捲詔書,忽然想到了什麼,嘴角往上揚了一下。
擡起頭,淡淡說了一句:“紹律下不嚴,愧對諸公。”
“律下不嚴自然比竊漢弒君的罪名小多了。”孫策冷哼了一聲。
曹操正想反駁,見孫策已開口,嘴角笑意更深。
袁紹低嘆了一口氣,咬着牙:“沒想到啊……徐榮,你自詡忠良,竟幹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就算是你的盟友,也幫不了你了。”
此話一出,衆人盡皆色變,目光都齊刷刷地逼視向徐榮。
徐榮鐵青着臉,嘴角一絲猩紅緩緩流下,啞聲開口:“你說什麼?”
“我說……”袁紹眼略一閉,頃刻間便疾言厲色:“我早就有所懷疑,你當初帶四萬人圍小沛,半月卻一次都沒能攻城,只拿伐木當幌子。我也是現在才知道,你只怕是營中都是空的,早就暗自抽兵去了許昌”說着,未等徐榮反駁,便大聲道:“傳張頜。”
此時祭臺上,男巫未停,還在念念有詞,臺下已羣情沸騰,情勢瞬息萬變。
曹操偏過頭,看見謀士田豐一面低聲說着什麼,一面將張頜領着走上來,壓低的聲音裡滿是怒意,森森地絲絲鑽入趙雲的耳朵——
“好一招棄車保帥。”
……
張頜早就看徐榮不順眼,此時更是嘴角微微含笑,一字一句,將當初的情形說出來——
徐榮執意要去打立離許昌比較近的小沛,十五天未發一兵,雖然造了箭,但是小沛未有一人傷亡,不知這箭都用到何處去了。
又找來徐榮軍中的人對質……
“田衆……”徐榮啞着聲音,迫切地看着他。
“將軍確實十五天未發一兵。”那人低着頭,靜靜地說。
徐榮緩緩閉上眼睛,伸手拭去了嘴角的血液。
“將軍未發一軍是因爲……”韓睿氣得眼中冒血,呼吸急促地開口,試圖反駁。
“住口”徐榮霍地睜眼,厲聲呵止:“休要說了……”
沉黑而血紅的眼眸掃過四座,慢慢的,生硬而堅定:“不是我……”
待要再說話,驟然覺得這樣的反駁都是巨大的屈辱,硬生生地閉了嘴。
心沉了又沉,以爲這就是低端,卻越加往下拽。
沉到了不知道的去處。
“董貴人對你情深意重,你自然希望立劉炎爲帝,你自然尊大天下。”袁紹冷笑了一聲。
他巧舌如簧,徐榮哪裡辯得過。
只咬着牙,逼視着他,眼神冰冷而倔強。
衆諸侯和手下議論紛紛,一半以上的人已然信了袁紹的說辭,再有的人便是選擇了袁紹的理由……畢竟袁紹比較強大,這個時候圍攻一個徐州,比圍袁紹,不知道勝算要大多少。
人都知道柿子撿軟的捏。
也就是說……
就算不是徐榮,也得是徐榮,必須是徐榮。
……
各種各樣的目光都彙集到了唯一站着的他身上。
徐榮挺直着背脊,依舊一言不發,只靜默地立着,也不避開,環顧四方,將各種各樣憤怒鄙夷憎恨的眼光收入眼底。
“不是的……”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小小的聲音從袁紹的身邊傳了出來。
一個瘦弱的身影從那邊轉了過來:“董貴人和徐將軍沒有私情,當初是我奉主公的命將董貴人送到徐州去,因爲將軍忠君,主公說這樣他不僅會好好保護龍裔,和蕭……蕭若這……這等叛賊也會起內訌……”
“羊一”
一樣的聲音從蕭若身後的楊含和袁紹口中吐出來。
一個滿含着驚訝,一個則是憤怒。
“大膽”袁紹怒極了,一下掃過了桌上的杯盤:“諸侯議事,哪輪的上你插嘴,來人,給我拖下去。”
立刻有兩人走上來拿住了羊一的兩手。
“不是的……不是將軍,我保證不是將軍。”羊一的生意響起來,帶着顫抖,顯然是恐懼到了極處,尖銳地劃破了祝頌下的沉默:“不是將軍,誰都有可能,將軍沒有可能,他忠於皇上的……主公……你……主公看在小的……立過功的份上……你饒了將軍……你們……你們……不要欺負……了……”
羊一的聲音漸漸的小了下去。
漸漸地細不可聞。
楊含眼裡浪濤翻涌,久久沒有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羊一怎麼回在這裡?竟然是他把董貴人這個禍根送到徐州的?那他豈不是間接害了蕭若?他什麼時候竟然被袁紹收買了?
腦海裡盡是想不通的疑問,低下頭,卻只見蕭若一動不動地注視這神臺上。
彷彿一點都不關心就要被推入萬劫不復境地的那個人。
……
諸侯之中,甚至就只有她,還在看着神臺。
和上面那個在男巫懷中已經要睡着的孩子。
……
徐榮握緊了雙拳,將目光重新轉向了袁紹,一動不動地盯着他,深黑的眼裡滿是窒息的深黑,空空洞洞看不到盡頭——
他就這麼看着,眼裡的怒火像是已經焚盡了,焚得剩下了一地的灰。
沒有一絲表情。
……
袁紹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目光,妄圖以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終結這段不快的插曲:“徐榮弒君,大逆不道,然現在國喪休戰,待皇子順利登基,紹當爲首,與諸公……共報陛下之仇。”
見他轉眼間就把自己洗白得乾乾淨淨,曹操聽不下去了,冷笑道:“袁紹,徐榮是你的盟友,安知不是授意於你?”
袁紹沉默了一會兒,微微笑道:“他從來不是我的盟友。”說着,擲出一卷文書:“這是當初他立的軍令狀,我不取關中,他在新帝登基之前就聽我的,幫我打你,只是他……”冷哼着笑出聲:“怎麼都學不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