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眼前還是那片樹林,寂靜無聲,天地都只剩下一個人。
細碎的落葉踩在腳下……
樹連着樹,沒有盡頭。
月連着月,彎了又圓,更加逼近死亡的有一天。
他曾害怕看到太陽落下,看到太陽落下以後又害怕太陽升起。
因爲腹中空空,提醒着他再找不到路會有什麼後果。
“將軍……”
滿目的血色中,羊一聽見身後的徐榮輕聲地喚,不知道在叫誰。
不知道他到底還有幾分的意識,羊一的聲音嘶啞,幾乎要喊得喉管都破裂——
“將軍,你聽啊”
“你聽聽”
“別睡過去”
“姑娘有話跟你說,你聽啊”
……
肩上一刀,刀傷入骨。
右下腹一槍當中穿過,傷口麻木。
腿上被大戟掃過,腿彎處血還在流……
每過一刻,血流一分,意識就被帶走一分。
就連羊一近在咫尺的呼喊都聽不真切。
只覺恍恍惚惚,好像隔了幾重的門,他蹙眉,想開口詢問。
一張開嘴,哽在後頭的腥甜驀地倒灌出來……
瞬間,眼前泛出白色,好像被一道強烈的白光照射過來,又黑了下去。
接着,閃過無數人的臉。
耳邊繁雜地有人吵鬧開來,無數的聲音,吵得腦海中嗡嗡作響。
有人遞劍給他,一把古樸的劍,有寒光,刀刃鋒利如流着冰涼的水。
白光映入眼簾……
“你殺敵勇猛,今賜你我隨身佩劍,今後你就跟着我罷。”
再一次,那人含淚。
“我一生爲國,未料到未能死於狄戎之手,要命喪在自己人手裡。”
孤軍深入,犯了兵家大忌,大帥拒絕了援助。
被困孤山三十三天。
“其實我握了元帥通敵的把柄,他纔要借羌狄的手除了我”
他說。
“可是他不知道……我早……我早就……銷燬了把柄……只因……只因……元帥是我摯交……”
“我出兵之前就知道這是個陷阱。”
“我還是來了……”
“摯友叛不得,家國叛不得……我除了去死,還能如何?”
仰頭,一杯酒灼盡了男兒淚。
……
營中譁變,那個帶他上戰場的將領死在了譁變中。
“文良……大相公立世,忠義當頭……忠義……”
當胸一箭貫穿了他胸口。
他反手握住自己的手,彌留的所有的力都集在了這一握上。
……
將軍是否有話沒有說完?
是忠義兩難全,還是忠義毒入骨。
腐了英雄骨。
……
揹着他的遺體在蒼莽密林迷了路,這一迷,也是三十三天。
知道聽着一縷壎音,跌跌撞撞地找到方向,爬出了樹林。
再然後,上戰場,廝殺下去。
董卓死了。
呂布叛了。
天下變了……
再然後……她。
……
他愛的那個人。
白衣,會奏壎。
安靜純粹,像是那夜爲他指路的仙。
不對……
不太對……
會奏壎,奏起來很美,但是不常着白衣,虎牢關上她一身紅衣如火,也是好看的。
……
原本見她有心機,會謀劃,會舉箭殺人,轉眼間變成一個和那些漢賊相同的模樣,是想殺了她的。
可是下不了手。
恨又恨不長,殺也殺不掉……
……只能豁出去愛了。
後來最害怕的還是發生,他愛的人終於走到了將他效忠的朝廷算計進去的那一步。
他在背後試圖補救……
越補越錯。
越錯越偏……
甚至賠上了親身骨肉。
眼前慢慢地黑了下去……
閃過的最後一幕是旗杆上白衣鬼面的屍首。
耳邊聲音如毒蛇吐信冰涼地蜿蜒上背脊……
曹操策馬而來,擦身而過之時,對他低語——此帝屍、孤於蕭若欲害袁紹、殺帝者蕭若。若不信,可見孤袖中密信,君妻已叛漢,助我否?
殺帝者蕭若。
一瞬間,天塌地陷。
……
接着碎石滾落,地淵裂開。
……
旗杆陷入地底,屍首落入深淵,甚至是他下意識放的手……
最後一刻他都不願掀開面具,去看到底是誰。
如果旗杆上的人是蕭若,萬念俱滅,生有何歡。
如果是獻帝……
家國叛不得、摯愛叛不得、除了去死,還能如何?
……
原本以爲早就從樹林中走了出來……
卻原來這麼多年,始終兜兜轉轉,早已深陷其中,一生不得出。
……
“取徐榮頭顱者,賞萬金。”
遠處似乎有人高聲地吩咐。
……
這一聲讓他不自覺地彎起嘴角。
粗重的喘息好像響在胸腹之中……耳朵可以聽清裡面的顫抖的沙啞。
他擡起了頭……
手伸向了羊一的腰間。
“將軍……”見他好像又有了力氣,羊一眼裡閃過驚喜之色。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還未凝結就僵死在了嘴邊。
徐榮拔出了鞘中的劍。
一把無名劍,劍光耀着火光。
不太鋒利,可殺人。
手指在上面輕輕劃過,似是溫柔的擦拭,一瞬的溫柔傾瀉在劍光中,好像是撫摸着情人細膩的肌膚。
羊一甚至看到他深黑的眼中帶着微微的一絲笑。
“予你萬金,要麼?”
他問。
力戰之下被濡溼的額發上一滴汗水滑落,眼眸清澈,恍若無底清泉。
羊一腦海裡轟地響了一下,不知是因那“千金”還是“予你”、瞬間忘記了思考,待他明白過來徐榮的意圖的瞬間,圍攻的所有人都在千軍的懸賞下撲了過來。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徐榮手腕翻轉……
還是在這一瞬間,壎聲淒厲地拔高了聲音。
好像是用一生的力氣在吹,猛地衝入雲霄,盤旋往上,永不知盡頭地往上……
九里山的虞姬謠,反反覆覆地吹着最後的那一句……
君不來,妾不走。
……
楚地鄉音虞姬謠。
……
九里山,風瑟瑟,古戰場,水湯湯:
車千乘,變爲土,馬千騎,化作塵;
霸王來,烏江紅,霸王去,烏江空;
空悠悠,萬古流,流不盡,虞姬愁
君不來,妾不走;唯餘恨,空高樓。
……
此刻,只有最後這兩句,原本是旖旎柔軟如情人耳語的音調,卻吹得淒厲得好像能撕破空中的風。
瞬間好像連風都碎了一地……安靜了。
軍人的驕傲不容忍他死在一些無名之徒刀槍劍戟下。
片刻之間,刃離脖頸只有一分。
……
然而……
君不來,妾不走。
君不來……
妾不走
……
只是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反刎向脖頸的劍轉了方向,閃電一般朝前刺去,快得不像是一個渾身都是血的人能有的速度。
當面那人悚然一驚。
只是一驚,已經砍得翻刃的斬馬刀瞬間斬到了眼前。
來取頭顱的,頭顱落地。
轉眼間血海又添紅蓮,血雨紛飛。
喘着氣,一刀斬下去,溫熱的血噴到面門,由它滑落,轉身再次揮刀——
空中的壎高亢而蒼涼,待重複了那兩句時,忽然又一轉……
太多的刀兵鎧甲摩擦,血肉飛濺的聲音,聽不清。
於是他急切地再次揮刀,直殺得一丈之內霎時間再無人敢近身。
喘着氣,黑眸裡帶着猩紅。
像是一隻被逼到了絕境的獸……
困獸之鬥,竟令人膽戰心寒。
……
待敵不動,終於能聽清。
“九里山,烏江紅。
君不來,妾不走。”
奏壎之人,只撿了這四句來吹。
他閉了眼。
被血水和汗水打溼的額發緊緊貼着額頭,眉心微微蹙着,好像在沉思。
儘管如此,身側的士兵還是手握着刀劍,望着地下如山的橫屍腿腳發軟,不停地顫抖着,無人敢朝前一步。
一直等到他緩緩打開眼簾,再次將數不清的刀槍劍戟納入眼中,手一提,再將沉重得陷入地裡的斬馬刀拔出來,以突陣之勢朝前砍去。
不知道力氣還有多少,也不知道殺了多久……
守在他身後的羊一陣亡了。
刀劍穿過他身體的那一刻,他喉嚨間發出了一聲哭音。
“小的今天第一次不怕死……真的就……
“將軍……找到……姑娘……
“跟她說……羊一……羊一……”
他的話終究沒有說完。
粘稠的血液溼在了背後。
……
沒過多久,壎音停了。
修羅場裡,徐榮也力竭,差不多到了盡頭。
……
手失去了知覺一般木然地揮動着,一刀一刀,砍一下,往前一步,艱難地移動。
就在他渾身就要脫力的前一刻。
面上忽然一道光投過來。
太陽已經從雲海裡破空,金輝灑向了廝殺了一夜的戰場。
徐榮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發覺睫毛都被血液黏在了一起,擡眼竟覺得疼。
九里山東峰很高。
太陽升起按道理也看不見纔對。
腦海裡閃過的念頭,瞬間得到了解答——
昨晚的地動,將不遠處的山峰震開了一條縫,竟成峽谷之勢,夜裡看不見,現在光一照,忽然就出現在了眼前……
一條路,無端端開在眼前三十丈遠處。
……
而此時,山峰上……
將壎砸碎在石上的蕭若投入了曹操的懷抱。
一個輕到不能輕的擁抱。
曹操卻怔了……
胸口竟感到微微的刺痛。
待她真正乖順地伏在他胸口,他竟不知所措,忘了這是在軍中,在衆目睽睽之下。
就連不治行檢的郭嘉都在微微咳嗽提醒曹操。
他通通沒有聽見,只低着頭,將手環過她纖細的腰。
心裡想着,面前這個人只是一隻被拔去了獠牙利爪的小獸,唯一的匕首都留在了獻帝的身上,就算能翻天,也只能在他的手掌中了……
這般一想,心裡憐愛更甚,忍不住小心翼翼伸手撫向她的頭髮。
沉寂已久的胸膛,竟微微跳動了起來。
恍然如一夢。
“……我要是說你輸了,你信嗎?”。
蕭若忽然開口,輕輕地說,聲音倒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樣,這樣近,卻聽不真切。
“信。”
他微微一笑——若這樣她才快活,認一認也不算什麼。
“那你知道你輸在哪裡嗎?”。
同樣的問話,他曾經問過她,現在原封不動又還了回來。
曹操沉吟了一下。
蕭若就替他答出了口。
“輸在一開始的時候。”
一個冰冷的東西,忽然猝不及防地,抵到了他的後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