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老的目光有些凝滯,“我會忘了……”
這句話多少帶了無奈感,聽上去很心酸。
一個在歐洲市場金融馳騁幾十載的男人,到他的晚年,連基本的記憶力都沒了……
顧萌萌扶着厲老坐到花園的長椅上,從花園桌上的點心裡拿了一塊他最愛的薄荷糕給他,“我之前就聽人說您很喜歡吃薄荷糕。”
顧萌萌現下溫和的態度讓厲老很滿意。
“是,我以前很喜歡吃的……”
厲老伸手要接過。
顧萌萌只見僕人站在厲老的身後拼命朝她擺手,顧萌萌這纔想起來,厲老現在的腸胃已經不適宜吃這種糕點,只能吃些流食。
“我一會去給您煮薄荷粥,好嗎?”顧萌萌連忙奪過他手裡的薄荷糕。
“你這隻野貓……”厲老不滿地看着她,“粥怎麼和糕點相比?”
顧萌萌索性將薄荷糕塞進嘴裡吃得乾乾淨淨,厲老的眸光僵了下,下一秒又緩慢而滄桑地道,“蘇言也很喜歡吃薄荷糕。”
“蘇言是誰?”顧萌萌順藤摸瓜地問了下去。
“她?是個漂亮的女人……”厲老望向遠處,眼角的皺紋深顯,滄桑極了,“是我……第一個殺的人。”
“什麼?”顧萌萌震驚地睜大了眼,從長椅上站了起來,整個人都呆住了。
蘇言是他第一個殺的人?
“你很驚訝?”厲老的目光有些滯住,沒有焦距地望着遠方,卻是在跟她說話。
“我以爲……她是你深愛過的女人。”
顧萌萌呆呆地說道,或者就是他的某個親人,怎麼會是他殺掉的人?
“她是我唯一愛過的女人。”厲老沉浸在了自己的回憶裡,聲音充斥着蒼老。
“……“
他殺了自己唯一愛過的女人?!
“不知道是這病還是年紀大了,前兩天的事都不記得,年輕時候的事倒記得清清楚楚。”厲老嘆了口氣,雙手拄在柺杖上,“可能過些天,我連蘇言都忘了……”
……
厲老現在說話已經前後不連貫,無法將一些事順序說完,他完全浸在自己的思維中,說到哪是哪。
“爲什麼要殺了她?”顧萌萌平復自己的心情後坐到他身旁問道。
“爲什麼?”厲老聞言笑了一聲,有些自嘲,“她死前都在恨我,都在討厭我,連求饒都沒有和我說一句。”
“……”
“她對我說,開槍,反正這就是你的行爲方式!”厲老苦笑一聲,眼神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
……
這句話好耳熟……
顧萌萌咬脣想着,驀地纔想起來,不禁驚訝地捂住自己的脣。
厲家家宴那晚,厲老要殺她,她沒有求饒,說的一句話就是:開槍,反正這就是你們厲家的行爲方式!
……
後來厲老莫名其妙就放過她了。
不是因爲她長得像誰,而是……她說了和蘇言一樣的話?
“那爲什麼您肯放過我,卻不肯放過她?”顧萌萌不由得問道。
那個蘇言還是他唯一愛過的女人,份量自然比她顧萌萌重多了……
“我下不了手殺她兩次……”厲老聲音蒼老極了,遙遙地望着遠方,“她臨死前說那句話的樣子我到現在都記得,都記得清清楚楚,她恨我……恨我毀了她的幸福。”
……
厲老把她當成蘇言了?
那她是不是該感激蘇言,不是蘇言,她這條命怎麼會活到現在。
“她認定我是個卑鄙小人,可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殺過一個人,到後來,我手上的槍就停不下來了……”厲老再度把話題扯遠,雙手握在柺杖上慢慢站起來,顫顫巍巍地往前走去,“我這一生,殺了多少人我已經不記得了。”
……
顧萌萌不得不再一次去引導他說出自己的故事,“您毀了她的幸福?”
“當年,我把她如珠如寶地疼愛,發誓要給她最好的一切。”厲老慢慢往花園裡走去,一路自言自語般地講述着,“那時的厲家遠沒有現在興盛,我和弟弟都還是想一展抱負的年輕人,有熱血有熱情……”
……
弟弟?怎麼又冒出一個弟弟?他的親弟弟嗎?
顧萌萌跟在他身後沒有打斷他,聽着他訴說。
“我同蘇言說,我要在歐洲扎住根,我要在國外的地上賺盡外國人的錢……我要她做全世界最有錢的女人。”
厲老緩緩說着,“我把蘇言帶在身邊,每天不管多累都會陪她說上一到兩個小時的話……都會吃她親手做的薄荷糕,在歐洲,是沒有這種中國糕點買的。”
“後來呢?”顧萌萌問道。
聽上去兩個人不是很好麼?爲什麼最後要決裂到槍殺自己最愛的女人?
“後來?”聞言,厲老的腳步停下來,晃了晃神,“後來我的弟弟要我別和她在一起,要我把蘇言趕走。”
“爲什麼?”顧萌萌不解。
“爲什麼?是啊,我當時也問他爲什麼,我兄弟沒回答得上來,支支吾吾地不像個男人!”厲老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裡帶着憤怒,手跟着顫抖。
“……”
“他要是早跟我這個做哥哥的說清楚,我就不會陷在裡邊抽身不出來了……”厲老有些激動地握住柺杖。
……
顧萌萌還沒張嘴問一句後來呢,厲老又開口了,“直到後來,我才知道蘇言更早之前就愛上了我的弟弟,但我弟弟拒絕她,她心有不甘,想試圖通過我來接近弟弟,而我……卻愛上了蘇言。”
一愛上就是一輩子的事。
顧萌萌錯愕地看着他蒼老的背影。
“我那時還沒有閒暇去種植一片花園,只栽種着一盆蘭花。”厲老緩緩說着,視線飄向遠方,“那一年,蘇言就站在那裡,笑着問我,你能教我種花麼?”
……
顧萌萌愕然,她居然說過兩次和蘇言一模一樣的話,難道厲老會那麼執着地要教她種花。
“她站在那裡,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厲老陷入自己的回憶。
蘇言就是這樣走進了厲老的生活。
他對蘇言是一見鍾情?
“所以……你把她佔爲己有?”顧萌萌問道。
聽到這裡,顧萌萌都不用太想後面的劇情也猜到七七八八了。
厲老是個強勢的男人,和厲楚恆一樣,看上的東西哪有不得到之理。
“是她來接近我的……她憑什麼說我卑鄙,說我用不光明的手段得到她?!”厲老說到這裡氣極起來,不斷咳嗽起來。
顧萌萌上前替他輕輕捶背,“她說過她愛您嗎?”
厲老看着她,呆滯地搖了搖頭,老了好幾年一般……
“她只是想通過您去接近您的弟弟,或許手段並不光明正大,但您誤會了她對您有意思,於是……霸佔了她,對麼?”顧萌萌淡淡地說道。
這中間的過程不需要細說。
厲老認爲自己對蘇言很好,但只是自以爲的很好而已,他把蘇言擺在身邊當一個瓷娃娃似的,呵護着寶貝着,但一定沒有問過瓷娃娃想要什麼……
強勢霸道的男人總喜歡以自己的思維去定義別人,這種大男人主義……
“你也覺得我錯了?”厲老氣喘地看着她。
……
“不是我覺得,是您自己覺得自己當年做錯了。”顧萌萌替他輕輕拍着背,低聲道,“否則,您不會在多年後的今天,饒過我。”
也許……給厲老再來一次的機會,他不會再對蘇言下殺手了。
“不,你跟她不一樣。”厲老自嘲地笑了起來,眼睛裡有着年邁的渾濁,“你這隻野貓簡單多了,在我面前恨就是恨,討厭就是討厭,從來沒有隱藏過……蘇言不是,她在我身邊的時候,從來沒有說過半句實話。”
如果蘇言有顧萌萌一半的簡單,有顧萌萌一半的敢愛敢恨……
他就不會留在自己編織的美夢中越陷越深,誤以爲他和蘇言兩個人如此相愛……
……
顧萌萌不知道這話算不算得是褒獎?
厲老不是在懊悔自己做過的事,而是把她顧萌萌想象成另一個簡單敢言的蘇言……
“那後來呢?”顧萌萌問道。
厲老的故事還沒有真正講完,結局就是蘇言被他槍殺了嗎?
“後來……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同一天,我和弟弟終於闖出了一片天。蘇言爲了報復我,暗中做下很多手腳,就在那一天,把我們的公司……賣給了別人。”
厲老的手再度顫抖起來,“那是我和弟弟打拼出來的……我直到那一天,才知道所有的真相,落得個一無所有。”
愛情沒了,事業也沒了,通通沒了。
……
顧萌萌震驚地看着他。
所以……他後來纔會把女人當垃圾一樣?
甚至不允許自己的兒子愛上女人,不允許兒子爲女人而耽誤自己的事業……
這在厲老的眼裡……是一種禁忌。
他不允許自己的兒子們重蹈覆轍,卻害得兒子們個個都沒有一個健全的小家庭,個個都在心底恨他……
……
“我對她掏小酢蹺,她卻一直在恨我……”厲老激動地說道,眼裡迸射出怒電,“我的親弟弟跟我抱歉,說他該早些告訴我事情的真相,抱歉之後,他就一走了之回了中國……”
留下他一個人在歐洲。
“您跟您弟弟後來再沒見過面?”顧萌萌問道。
她不敢再去問蘇言的話題了,怕刺激到他,因爲厲老的手已經抖得不像話了……
“見過,他在中國有了另一個女人,生活得幸福美滿。”厲老的聲音打顫着,“而我……我一個人在煎熬中奮鬥打拼,我的弟弟……帶着對我的抱歉卻活得逍遙自在……”
顧萌萌看到了厲老眼中的恨意,不禁垂下手來,不再扶着他,“您該不會……”
“我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