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色更深,大地一片黑暗。
因爲今夜沒有明月。
今夜的明月是不是已經死了?
燕南飛打馬狂奔,傅紅雪動也不動地坐在他身旁。
華麗的馬車,沉重的車廂。
“我們爲什麼一定要坐車?”
“因爲我們有車!”
“馬已累了,一匹倦馬,載不動兩個人,卻可以拉車!”
“因爲車有輪?”
“不錯。”
“我們也有腿,爲什麼不能自己走?”
“因爲我們也累了,我們的力氣要留下來。”
“留下來殺人?”
“只要有人可殺,只要有可殺的人。”
孔雀已死了。
孔雀山莊已不再是孔雀山莊。
黑夜中還有幾點星光,淡淡的星光照在這一片廢墟上,更顯得淒涼。
已往返奔波數百里的馬,終於倒下。
地窖中沒有人,什麼都沒有,所有能搬走的東西都已被搬走!
火光跳動,因爲燕南飛拿着火摺子的手在抖。
——據說孔雀死的時候,明月也會陪着沉下去。
燕南飛用力咬着牙:“他們怎麼會知道的?怎麼知道人在這裡?”
傅紅雪握刀的手沒有抖,臉上的肌肉卻在跳動,蒼白的臉已發紅,紅得奇怪,紅得可怕。
燕南飛道:“我們來的時候,後面絕沒有人跟蹤,是誰……”
傅紅雪忽然大吼:“出去!”
燕南飛怔住:“你叫我出去?”
傅紅雪沒有再說話,他的嘴角已抽緊。
燕南飛吃驚地看着他,一步步向後退,還沒有退出去,傅紅雪已倒下,就像是忽然有條看不見的鞭子抽在他身上。
他一倒下去,就開始抽縮。
那條看不見的鞭子彷彿還在繼續鞭打,不停地鞭打。
傅紅雪整個的人都已因痛苦而痙攣扭曲,喉嚨裡發出低吼,就像是野獸臨死前的吼聲:“我錯了,我錯了……”
他一隻手在地上抓,又像是一個快淹死的人想去抓一條根本不存在的浮木。
地上也鋪着石塊,他的指甲碎裂,他的手已開始流血。
他另一隻手還是在緊緊握着他的刀。
刀還是刀!
刀無情,所以永恆。
燕南飛知道他絕不願讓任何人看見他此刻的痛苦和他的痼疾。
可是燕南飛沒有退出去,因爲他也知道,刀雖然還是刀,傅紅雪卻已不再是傅紅雪。
——現在無論誰走進來,都可以一刀殺了他。
——老天爲什麼要如此折磨他?爲什麼要這樣的人有這種病?
燕南飛勉強控制着,不讓眼淚流下。
火摺子滅了,因爲他不忍再看。
他的手卻已握住衣下的劍柄。
石壁上那個洞在黑暗中看來,就像是神話中那獨眼惡獸的眼睛。
他發誓,現在無論誰想從這裡闖進來,他都要這個人立刻死在他劍下!
他有把握。
沒有人從這裡進來,黑暗中卻忽然有火光亮起!
火光是從哪裡來的?
燕南飛霍然回頭,才發現那扇有十三道鎖的鐵門,已無聲無息地開了一線。
火光從門外照進來,門大開,出現了五個人。
兩個人高舉着火把,站在門口,另外三個人已大步走了進來。
第一個人右腕纏着白布,用一根緞帶吊在脖子上,左手倒提着一柄弧形劍,眼睛裡卻充滿了仇恨和怨毒。
他身旁的一個人道袍玄冠,步履穩重,顯得胸有成竹。
最後一個人滿臉刀痕交錯,嘴角雖帶着笑意,看來卻更陰險殘酷。
燕南飛心沉了下去,胃裡卻有一股苦水翻上來,又酸又苦。
他應該想得到的,別人打不開門上的十三道鎖,公孫屠卻能打得開,石壁上那個洞,並不是這裡唯一可以出入的門戶。
他們都沒有想到,他們都太有把握,所以他們就犯了這致命的錯誤。
公孫屠忽然伸出一隻手,攤開手掌,掌心金光閃閃,赫然正是孔雀翎。
孔雀翎已到了他手裡,明月心呢?
燕南飛勉強忍耐着,不讓自己嘔吐。
公孫屠笑道:“你們不該讓她用這種暗器去對付牆上一個洞的,我們是人,不是老鼠,既不會打洞,也不會鑽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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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得十分愉快:“若不是她全心全意要對付這個洞,我們要進來只怕還不容易。”
燕南飛忍不住長長嘆息:“我錯了。”
公孫屠道:“你的確錯了,你本該殺了我的!”
楊無忌淡淡道:“所以你以後一定要記住我的話,若要殺人,就應該百無禁忌。”
公孫屠道:“你不該提醒他的,若是他還有第二次機會,我豈非死定了。”
楊無忌道:“他還有沒有第二次機會?”
公孫屠道:“沒有。”
楊無忌搖搖頭,悠然道:“現在他唯一能殺的人,就是他自己。”
楊無忌道:“他至少還可以殺傅
紅雪。”
公孫屠說道:“傅紅雪是趙平的,他連動都不能動。”
燕南飛看着他們,只覺得他們的聲音彷彿已變得很遙遠!
他本該集中全部精神力量,來對付他們的。
他應該知道這已是他的生死關頭,他們絕不會放過他,他也不能退縮。
就算有路可退,也絕不能退。
可是他卻忽然覺得很疲倦。
這是不是因爲他自己心裡已承認自己不是這兩人的敵手?
明月已消沉,不敗的刀神已倒下,他還能有什麼希望?
公孫屠正在問趙平:“你這隻手是被誰砍斷的?”
趙平道:“傅紅雪。”
公孫屠道:“你想不想報復?”
趙平道:“想。”
公孫屠道:“你準備怎麼樣對付他?”
趙平道:“我有法子。”
公孫屠道:“你現在爲什麼還不出手?你難道看不出這是你最好的機會?”
楊無忌道:“良機一失,永不再來,等傅紅雪清醒時,就已太遲了。”
公孫屠道:“現在你也用不着擔心燕南飛。”
趙平忍不住問:“爲什麼?”
公孫屠道:“因爲只要他一動,傅紅雪立刻就會變成只孔雀。”
趙平道:“孔雀?”
公孫屠道:“這一筒孔雀翎無論插在誰身上,那個人都會變成只孔雀,死孔雀。”
趙平笑了:“可是我倒不希望他死得太快。”
公孫屠也笑了:“我也不希望。”
趙平忽然放下手裡的弧形劍衝出去,一把抓起傅紅雪的頭髮,擡起膝蓋,猛撞他下顎,接着又反手一掌切在他後頸上。
傅紅雪的頭再垂下時,他的腳已踢出,一腳將傅紅雪踢得飛了出去,撞上石壁。
他的人也跟着衝過去,用右肘抵住傅紅雪的咽喉,厲聲道:“張開眼來看看我是誰!”
傅紅雪額上青筋一根根凸起,非但不能抵擋,也已不能呼吸。
趙平冷笑道:“你砍斷了我這隻手,我就要用這隻手扼斷你脖子。”
燕南飛額上的青筋也已一根根凸起,彷彿也已不能呼吸。
公孫屠獰笑道:“你爲什麼不去救你的朋友?難道你就站在這裡看着他死?”
燕南飛不能動。
他知道他若是動了,傅紅雪只有死得更快。
可是他也不能不動。
趙平正在用另一隻手猛摑傅紅雪的臉,好像並不想立刻就要他的命。
但這種侮辱豈非比死更難受。
燕南飛握緊了衣下的劍柄,滿頭汗落如雨,忽然道:“你們就算能殺了他,也未必能殺我。”
公孫屠:“你想怎麼樣?”
燕南飛道:“我要你們放了他。”
公孫屠道:“你呢?”
燕南飛道:“我情願死!”
公孫屠大笑:“我們不但要你死,也不能讓他活着。”
楊無忌冷冷道:“若要殺人,百無禁忌。”
公孫屠笑聲停止,厲叱道:“趙平,殺了他,現在就殺了他!”
趙平咬了咬牙,手肘用力。
就在這時,忽然有刀光一閃!
是傅紅雪的刀!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刀!
他們都以爲這一戰已十拿九穩,因爲他們都忘了一件事。
傅紅雪手裡還是緊緊握着他的刀。
也就在這時,燕南飛忽然揮手,鮮紅的劍光血雨般灑出,捲住了公孫屠。
楊無忌的劍也已出鞘。
他拔劍的動作純熟巧妙,他的出手準確有效,一劍刺出,正是燕南飛必死之處。
燕南飛這一劍就算能殺了公孫屠,他自己也必將死在楊無忌劍下。
他只有先回劍自救。
公孫屠的人立刻自血雨般的劍光中脫出,凌空翻身,掠出了門。
楊無忌長劍一式,身隨劍走,也跟着掠出。
燕南飛當然絕不肯放過他,正想追出去,突聽一聲驚呼,一聲厲喝:“接住!”
一條人影從門外飛撲過來,披頭散髮,滿臉血污,赫然竟是卓玉貞。
幸好燕南飛的劍雖快,眼睛更快,一劍剛刺出,立刻懸崖勒馬,及時收了回來。
卓玉貞慘呼着撲倒在他身上,只聽“當”的一聲,鐵門已合起!
門外立刻傳來“叮、叮、叮”一連串輕響,十三道鎖已全部鎖上,除了公孫屠外,天下已絕沒有第二個人能打開這道門了。
燕南飛跺了跺腳,不理會已倒在地上的卓玉貞,轉身從壁上的洞裡躥了出去。
“你照顧卓姑娘,我去將公孫屠的頭顱提回來見你!”
傅紅雪的刀既然已出鞘,他還有什麼顧慮?
現在他一心只想殺人!
殺那個殺人的人!
刀尖還在滴着血。
趙平已倒在刀下,卓玉貞就倒在他身旁,只要擡起頭,就可以看見從刀尖滴落的血。
一滴滴鮮血落在石地上,再濺開,散成一片濛濛的血霧。
傅紅雪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看
着鮮血從刀尖滴落。
這次他的刀居然還沒有入鞘。
卓玉貞掙扎着坐起來,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的刀。
她實在想看看這把刀究竟有什麼神奇的地方?
這把刀殺人時,就好像已被天上諸神祝福過,又好像已被地下諸魔詛咒過!
這把刀上一定有很多神奇的符咒。
她失望了。
——狹長的刀身略帶彎曲,銳利的刀鋒,不太深的血槽,除了那漆黑的刀柄外,這柄刀看來和別的刀並沒有什麼不同。
卓玉貞輕輕吐出口氣,道:“不管怎麼樣,我總算看見了你的刀,我是不是應該感激這個死在你刀下的人?”
她說得很輕很慢,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其實當然不是的。
她只不過想讓傅紅雪明白,她要做的事,總是能做到。
可是這句話一說出來,她立刻就知道自己說錯了,因爲她已看見了傅紅雪的眼睛。
這雙眼睛在一瞬間之前還顯得很疲倦,很悲傷,現在忽然就變得比刀鋒更銳利冷酷。
卓玉貞的身子不由自主在向後退縮,囁嚅着問:“我說錯了什麼?”
傅紅雪盯着她,就像是野豹在盯着它的獵物,隨時都準備撲起。
但是等到他臉上的紅暈消褪時,他只不過嘆息了一聲,道:“我們都錯了,我比你錯得更可怕,爲什麼要怪你?”
卓玉貞試探着問:“你也錯了?”
傅紅雪道:“你說錯了話,我殺錯了人。”
卓玉貞看着地上的屍體:“你不該殺他的?他本來豈非正想殺你?”
傅紅雪道:“他若真的想殺我,現在地上這屍體就應該是我。”
他垂下頭,眼睛裡又充滿悔恨悲傷。
卓玉貞道:“他不殺你,是不是因爲報答你上次不殺他的恩情?”
傅紅雪搖頭。
——那絕不是報答,你無論砍斷了誰一隻手,那個人唯一“報答”你的方法,就是砍斷你一隻手。
——也許那隻不過是種莫名其妙的感激,感激你讓他知道了一些以前他從未想到的事,感激你還爲他保留了一點人格和自尊。
傅紅雪瞭解他的心情,卻說不出。
有些複雜而微妙的情感,本就是任何人都說不出的。
刀尖的血已滴乾了。
傅紅雪忽然道:“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卓玉貞道:“我知道,這是你第一次殺錯人,也是最後一次。”
傅紅雪冷冷道:“你又錯了,殺人的人,隨時都可能殺錯人的。”
卓玉貞道:“那麼你是說——”
傅紅雪道:“這是你第一次看見我的刀,也是最後一次。”
他的刀終於入鞘。
卓玉貞鼓起勇氣,笑着道:“這把刀並不好看,這只不過是把很普通的刀。”
傅紅雪已不想再說下去,剛轉過身,蒼白的臉忽又抽緊:“你怎麼能看得見這把刀的?”
卓玉貞道:“刀就在我面前,我又不是瞎子,怎麼會看不見?”
她說得有理,可是她忘記了一件事。
這裡根本就沒有燈光。
傅紅雪五歲時就開始練眼力,黑暗悶熱的密室,閃爍不定的香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他苦練了十年,才能看得見暗室中的蚊蟻,現在也能看見卓玉貞的臉。
就因爲他練過,所以他知道這絕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卓玉貞怎麼能看得見這把刀的?
傅紅雪的手又握緊刀柄。
卓玉貞忽然笑了笑,道:“也許你還沒有想到,有些人天生就是夜眼。”
傅紅雪道:“你就是?”
卓玉貞道:“我不但是夜眼,還能看穿別人的心事。”
她的笑容很黯淡:“現在你心裡一定又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卓玉貞,你當然不會認爲我是個妖怪,但卻很可能是公孫屠他們派來的奸細,說不定是個很有名的女殺星,甚至連明月心都很可能是被我出賣的,因爲沒有別的人知道我們在這裡。”
傅紅雪不能否認。
卓玉貞看着他,眼睛裡又有了淚光:“你爲什麼總是不相信我?爲什麼?”
傅紅雪沉默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也許你不該這麼聰明的。”
卓玉貞道:“爲什麼不應該?像秋水清那樣的男人,怎麼會找一個笨女人替他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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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紅雪閉上了嘴。
卓玉貞卻不肯停止:“我生下來的孩子,也一定是聰明的,所以我絕不能讓他一生下就沒有父親,我不能讓他終生痛苦悔恨。”
傅紅雪的臉在抽搐。
他了解她的意思,沒有人比他更瞭解,他也是個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的孩子。
一個沒有父親的聰明孩子,本身就是個悲劇,等他長大後,一定還會替別人造成許多悲劇。
因爲他心裡的仇恨遠比愛多得多。
傅紅雪終於嘆了口氣,道:“你可以替你的孩子找個父親。”
卓玉貞道:“我已經找到了一個。”
傅紅雪道:“誰?”
卓玉貞道:“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