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嘯雲勉強一笑,道:“一個人的名字也許會起錯,但外號卻是絕不會起錯的,有的人明明其笨如牛,也可以起個名字叫聰明,但一個人的外號若是瘋子,他就一定是個瘋子。”
李尋歡本來不想說話的,卻忍不住道:“但一個人若是太聰明瞭,知道的事太多,也許慢慢就會變成個瘋子。”
龍嘯雲道:“哦?”
李尋歡苦笑道:“因爲到了那種時候,他就會覺得做了瘋子就會變得快樂些,所以有些人最大的痛苦就是他明明想做瘋子,卻做不到。”
龍嘯雲又笑了,道:“幸好我一向不是個聰明人,也永遠不會有這種煩惱。”
他當然不會有這種煩惱,他根本不會有任何一種煩惱。
因爲他已將各種煩惱全都給別人了。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低着頭,慢慢地喝了杯酒。
龍嘯雲只是靜靜地瞧着,等着。
因爲他知道李尋歡酒喝得很慢的時候,心裡一定有句很重要的話要說。
又過了很久,李尋歡才擡起頭,道:“大哥……”
龍嘯雲道:“嗯。”
李尋歡果然道:“我心裡一直有句話要說,卻不知該不該說出來。”
龍嘯雲道:“你說。”
李尋歡道:“無論如何,我們已是多年的朋友。”
龍嘯雲道:“不是朋友,是兄弟。”
李尋歡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大哥你也該早已明白。”
龍嘯雲道:“是——”
雖然只說了一個字,卻說得很慢,很慢,而且目中還似乎帶着些慚愧。
他畢竟也是個人。
無論什麼樣的人,多少總有些人性。
李尋歡道:“那麼,大哥你無論要我做什麼,都該當面對我說明纔是,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會去想法子做到。”
龍嘯雲慢慢地舉起酒杯,彷彿要用酒杯擋住自己的臉。
李尋歡爲他做的,實在已太多了。
過了很久,他才長長嘆了口氣,緩緩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時間有時會改變許多事。”
李尋歡目中的痛苦之色更重,黯然道:“我也知道大哥你對我有些誤會……”
龍嘯雲道:“誤會?”
李尋歡道:“是誤會,完全是誤會,但有些事,大哥你本不該誤會我的。”
龍嘯雲目中突也露出了一絲痛苦之色,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緩緩道:“但也有件事我絕沒有誤會。”
李尋歡道:“哪件事?”
這句話問出來,他已後悔了。
因爲他已知道龍嘯雲說的是哪件事。
他本就該知道的,可怕的是,龍小云這十來歲的孩子,居然也像是猜出了他父親要說的是什麼了,彎着腰,悄悄退了出去。
龍嘯雲又沉默了很久,道:“我知道你這些年來一直都很痛苦。”
李尋歡勉強笑了笑,道:“大多數人都有痛苦。”
龍嘯雲道:“但你的痛苦比別人都深得多,也重得多。”
李尋歡道:“哦?”
龍嘯雲道:“因爲你將你最心愛的人,讓給了別人做妻子。”
杯中的酒潑出,因爲李尋歡的手在抖。
龍嘯雲道:“但你的痛苦還不夠深,因爲一個人若是肯犧牲自己,成全別人,他就會覺得自己很偉大,這種感覺就會將他的痛苦減輕。”
這話不但很尖銳,而且也不能說沒道理。
只不過這種道理並不是“絕對”的。
龍嘯雲的手也在抖,道:“真正的痛苦是什麼,也許你還不知道。”
李尋歡道:“也許……”
龍嘯雲道:“當一個男人知道他的妻子原來是別人讓給他的,而且他的妻子一直還是在愛着那個人,這纔是最大的痛苦!”
這的確是最大的痛苦。
不但是痛苦,而且還是種羞辱。
這種話本是男人死也不肯說出來的,因爲這種事對他自己的傷害實在太大、太深、太重!
沒有人能忍心對自己如此羞辱,如此傷害。
但龍嘯雲現在卻將這種事說了出來,在李尋歡面前說了出來。
李尋歡的心在往下沉。
他從龍嘯雲的這句話中,發現了兩件事。
第一,龍嘯雲的確也很痛苦,而且痛苦也很深,所以他纔會變,變得這麼厲害,若是換了別的男人,或許也會變成這樣子的。
李尋歡忽然覺得他也是個很可憐的人。
可憐的人,做出來的事往往就會很可怕。
第二,龍嘯雲既已在他面前說出了這種話,只怕就絕不會再放過他。
生死之間,李尋歡看得本很淡。
但現在他能死麼?
話說得並不多。
但每句話都說得很慢,而且每句話說出來之前,都考慮得很久,停頓得很久。
是陰天,天很低。
所以雖然還沒到掌燈的時候,天色已不知不覺很暗了。
龍嘯雲的面色卻比天色還暗。
他舉起酒杯,又放下,舉起,再放下……
他並不是不能喝酒,而是不願喝,因爲他覺得喝酒會使人變得衝動,最冷酷的人,若是衝動起來,也會變得有些感情了。
又過了很久,龍嘯雲才終於緩緩道:“今天我說的話,本是不該說的。”
李尋歡淡淡地笑了笑,道:“每個人偶爾都會說出一些他不該說的話,否則他就不是人了。”
龍嘯雲道:“今天我請你來,也不是爲了要說這些話。”
李尋歡道:“我知道。”
龍嘯雲道:“你可知道我請你來是爲了什麼?”
李尋歡道:“我知道。”
龍嘯雲第一次露出了驚訝之色,動容道:“你知道?”
李尋歡又重複了一句,道:“我知道。”
他沒有等龍嘯雲再問,接着又道:“你認爲興雲莊園中真有藏寶?”
龍嘯雲這次考慮得更久,纔回答了一個字。
“是。”
李尋歡道:“你認爲我知道藏寶在哪裡?”
龍嘯雲道:“你應該知道。”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這人一向有個毛病……”
龍嘯雲道:“毛病?什麼毛病?”
李尋歡道:“我的毛病就是不該知道的事我全知道,該知道的我反而不知道。”
龍嘯雲的嘴閉上了。
李尋歡道:“其實你也應該知道,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個騙局……”
龍嘯雲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相信你,因爲我知道你絕不會說謊。”
他凝視着李尋歡,緩緩道:“若說這世上還有一個我可以信任的人,那人就是你,若說這世上我還有一個朋友,那人也是你!。我說的任何話也許都是假的,但這句話卻絕不是騙你。”
李尋歡也在凝視着他,長長嘆息着,道:“我也相信你,因爲……”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又不停地咳嗽起來。
等他咳完了,龍嘯雲才替他接了下去,道:“你相信我,因爲你知道你已沒有被我利用的價值,我已不必再騙你,是不是?”
李尋歡以沉默回答了這句話。
龍嘯
雲站了起來,慢慢地踱了兩個圈子。
屋子裡很靜,他的腳步聲卻愈來愈重,顯見他的心也有些不安——也許只不過是故意讓李尋歡覺得他的心很不安。
然後,他突然停下腳步,停在李尋歡面前,道:“你一定認爲我會殺你。”
李尋歡的神情很平靜,平靜得令人無法想象,淡淡道:“無論你怎麼樣做,我都不怪你。”
龍嘯雲道:“但我絕不會殺你。”
李尋歡道:“我知道。”
龍嘯雲道:“不錯,你當然知道,你一向很瞭解我。”
他突又變得有些激動,接着道:“因爲我縱然殺了你,也挽不回她的心,只有令她更恨我。”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道:“人生中本有些事是誰也無可奈何的。”
“無可奈何。”這四字看來雖平淡,其實卻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哀,最大的痛苦。
遇着了這種事,你根本無法掙扎,無法奮鬥,無法反抗,就算你將自己的肉體割裂,將自己的心也割成碎片,還是無可奈何。
就算你寧可身化成灰,永墮鬼獄,還是挽不回你所失去的——也許你根本就永遠未曾得到。
龍嘯雲的拳緊握,聲音也嘶啞,道:“我雖不殺你,也不能放你。”
李尋歡慢慢地點了點頭。
“因爲我還有被你利用的價值。”
但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
無論龍嘯雲如何傷害他,出賣他,但直到現在,他還沒有說過一句傷害到龍嘯雲的話。
龍嘯雲的拳反而握得更緊,因爲只有在李尋歡面前,他纔會覺得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卑賤。
所以李尋歡那種偉大的友情非但沒有感動他,反而會使他更憤怒。
他緊握着拳,瞪着李尋歡,緩緩道:“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這人早就想見你了,你……你或許也很想見他。”
屋子很大。
這麼大的屋子,只有一個窗戶,很小的窗戶,離地很高。
窗戶是關着的,看不到窗外的景色。
門也很小,肩稍寬的人,就只能側着身子出入。
門也是關着的。
牆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很厚,彷彿不願人看出這牆是石壁,是土,還是銅鐵所築。
角落裡有兩張牀。
木牀。
牀上的被褥很乾淨,卻很簡樸。
除此之外,屋裡就只有一張很大的桌子。
桌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賬冊、卷宗。
一個人正站在桌子前翻閱着,不時用硃筆在卷宗上勾劃、批改,嘴裡偶爾會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他是站着的。
因爲屋裡沒有椅子,連一張椅子都沒有。
他認爲一個人只要坐下來,就會令自己的精神鬆弛,一個人的精神若鬆弛,就容易造成錯誤。
一點微小的錯誤,就可能令數件事失敗——這正如堤防上只要有一個很小的裂口,就可能崩潰。
他的精神永不鬆弛。
他永無錯誤。
他從未失敗。
還有個人站在他身後。
這人的身子站得更直、更挺,就像是槍桿。
他就這樣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連一根手指都沒有動過。
也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蚊子,在他眼前飛來飛去,打着轉。
他眼睛連瞬都未瞬。
蚊子停留在他鼻尖上,開始吸血。
他還是不動。
他整個人似已完全麻木,既不知痛癢,也不知哀樂。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爲什麼活着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