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錯了。”在柳次郎握槍的手開始顫抖之時,一個聲音從地下傳出。
諾伊瞥了一眼委頓在地的蕭喬,寬容地笑了笑,然後語氣徒然兇狠起來,身上爆發出的殺氣讓沒什麼見識的柳次郎渾身一顫:
“我錯了?哈哈哈哈……你們這羣背叛自己同類,甘願受凡人驅使的人,又能給他什麼?華國的經濟發展在幾十年來翻天覆地,國庫充足,政府要員腰包鼓脹,但這和他一個阿三的普通少年有什麼關係?你敢保證,在這次行動結束後,你能夠帶給他榮華富貴?”
“你不能,你甚至自身難保,連自己都無法享有富裕的生活。神國從不會吝嗇對待成員,從來沒有守舊的觀念和階級之別,實力!只要有實力!一切都會向你開放大門!”
“你這樣倒在水中爬不起來,連身家性命都不能掌握在手中的人,又有什麼資格評判我的對錯?”
蕭喬體內殘存的氧氣幾乎竭盡了,他喘息幾聲,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嘴裡涌出血沫。肺部拼命叫囂着要吸入空氣,但他知道,現在並不是沒有空氣,而是這些空氣失去了「呼吸」的功能,根本無法爲人體提供氧份。
大口喘氣不僅無法獲得生機,還會加速體力損耗,等同於自殺。
蕭喬竭力忍耐缺氧的昏沉與痛苦,說出了最後的話:
“你錯了。並不是錯在前面的那些話,我也無意去一一揪出你話中的邏輯陷阱,像挑唆人民的反動心理,或者將用亦真亦假的話挑動階級內部矛盾,向來是不法分子的拿手好戲……”
聽見這些話,諾伊臉色明顯一沉,不過柳次郎沒有看見,他只是掙扎地看着自己握槍的手。
“假如柳次郎真的爲你所蠱惑,他所損失的,絕不只是幾個素昧平生的「文明」人。而是在這混亂黑暗的國度,卻仍舊沒有喪失的人之尊嚴。”
“你不知道,柳次郎有許多不存在血緣關係的弟弟妹妹們,從事着各種低賤的勾當,竭力在這個亂世生存下去。他們身在地獄,仰望天堂。”
說到此處,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蕭喬知道這已經是這具身體的極限了,他用右手按在胸腔上,閉目,發動了「時間躍遷」。
他的身體回覆到五秒前的狀態,這也是他最後能爭取的五秒鐘。
“我,李柒柒,蜜婭,包括希里亞,我們的命,對柳次郎一錢不值,但如果他爲了區區幾塊金子寶石,而主動放棄了他在亂世中苦苦堅守十七年,人類最高貴偉大的品質,那麼……”
“無異於捨本逐末!自取滅亡!!”蕭喬擠榨出最後一絲力氣,如是大吼道。
最後一個字剛從牙縫中迸出,他在缺氧中渾噩的意識就再也支持不住,昏厥了過去。
諾伊奇怪地看着休克的蕭喬,假如蕭喬就他話中的不實之處逐條反駁,他可能還會緊張一下,但蕭喬似乎頭腦不清醒,居然試圖用大道理來折服柳次郎,這個小賊。
“要是語言有用,古希臘的雄辯家就會統治世界無窮歲月,但是馬其頓的亞歷山大長槍一指,就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狼狽奔逃……終究是沒能看透世間規律的妄人,讓我送你上路吧。”
諾伊靜靜等待着蕭喬的死亡,同時伸手入懷,準備握住珠寶在蕭喬死去的一刻立即向柳次郎發動攻擊。
剛纔聲情並茂的演講本就沒有一個字是真的,諾伊不會容許任何一個人離開此地。
諾伊的手剛觸及胸口,就石雕一樣僵住了。
懷裡空空如也。
他又把手伸入褲袋,心裡祈禱是自己記錯了,沒有將珠寶放在胸前的口袋裡。這時,他也分不清這個想法究竟有多大的可能性,是不是大腦爲了安慰自己而編織的謊言。
褲袋中依然空無一物。
他驚慌之極地在身上亂掏亂抓,那些原本幾乎滿溢,一動彈就叮噹亂響的珍珠、寶石、金銀、首飾此時無影無蹤。
晚風吹來,他只覺胯下一涼,褲子竟也不知何時被取走了。向下看去,一條皺巴巴的破內褲掛在他胯間,這個衣飾極盡奢華、腰纏萬貫的超級富豪,內在竟然窮酸至此。
啊啊啊啊啊啊啊!!!——
諾伊失去了一切儀態,泣血般哀嚎起來,叫聲驚飛了一隻烏鴉。
柳次郎不緊不慢地繞到他正面,渾身金銀綢緞,倒是煥然一新。果然佛靠金裝人靠衣裝,這個貧民窟出來的小個子,此時也顯出幾分貴氣來。諾伊死死盯着他,柳次郎被他的目光一刺,有些畏縮,但似乎想到了什麼,還是挺直腰板,狠狠瞪了回去。
柳次郎掏出一塊金幣靈活地在指尖盤繞,道:“結束了。”
“蕭喬說得對,錢財固然重要,但他們只是度過人生這片苦海的船隻,絕不是苦海的彼岸。”柳次郎想起了阿三教中的部分教義,感覺心如水洗,一片明澈。
“錢財可以使我生存下去,可以養活我的弟妹們,可以使我的故鄉擺脫飢餓與戰亂……不過,於我自己而言,高貴人格的重要性又遠在錢財之上了。”
“我不會背叛朋友,哪怕他們看起來和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不會出賣自我,哪怕在這樣骯髒的地方自我一錢不值。這十七年來,爲了生存,我撒謊、偷竊、利用替身的力量損人利己,但是今天我才意識到有些東西遠在生存之上。”
他的眼中煥發出光彩:“人心裡的「寶藏」,可遠比這些黃金要閃耀而珍貴呀!”
這時,指尖跳動的金幣落在了地上。柳次郎剛纔志得意滿的話立刻沒了下文,他慌忙撿起金幣,小心地用衣襟拭去上面沾染的泥水。
諾伊臉膛發紫,以他表面優雅實則自傲的性格,實在無法容忍敗在這樣一個人手中,他重重咆哮:
“你以爲你贏了?遠沒有結束!「揮金如土」!!宰了……”
砰!一聲槍響。這次,赤貧如洗的諾伊再也沒有錢財來禁用子彈了,他膝蓋中槍,大叫一聲倒地不起。
柳次郎看了一眼槍口的青煙,道:
“你真該感謝我的爛槍法……剛纔瞄準的可是腦袋。”
「揮金如土」替身使,統領諾伊·瓊斯,徹底破產,再起不能。
柳次郎丟掉槍口,一路小跑地來到昏迷的蕭喬身邊,費勁地將幾人拉起,也因此,他沒有發現倒在地上哀嚎的諾伊臉上劃過一絲詭異之色。諾伊不顧大腿上汩汩冒出的鮮血,從內衣裡抽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芯片,狠狠捏碎。
…………
翌日。
蜜婭梳洗完,從樓上下來的時候,蕭喬正坐在沙發上看電影。他胳膊上纏着紗布,嘴裡叼了根麪包,麪包棍隨着咀嚼一動一動,看起來像是營養不良的松鼠尾巴。
蜜婭順手掰下半根塞進嘴裡,向蕭喬眨了眨眼,笑着離去。
外面的餐廳裡,李柒柒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雖然渾身是傷,精神卻絲毫不減。兩根繃帶從她耳側繞過,在頭頂結成一個巨大的蝴蝶結。
看見蜜婭到來,李柒柒挑挑眉毛,放下二郎腿,示意她坐到旁邊。
蜜婭拉開椅子坐下,一縷陽光從窗口泄入,宛如金色的蝴蝶,停在她睫毛上跳舞。
她向着窗口望去,一個高挑的影子倚在牆上,慢條斯理地嚼着阿三式燒餅。經過一夜的休息,希里亞恢復了元氣。據說是因爲在神國訓練的時候,時時刻刻處在危機中,而坐下的姿勢非常不便於身體發力進行反擊或逃走,所以希里亞從來不坐下,更不會躺着。他永遠只是安靜地站着,沉默地審視世間。
蜜婭喝了兩口粥,被奇怪的味道攪亂了心緒,聯想到許許多多對於阿三國飲食安全的負面評價,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放下碗。
這時一個少年推門進來,看見蜜婭目光望來,立刻站直了,臉上擠出勉強而尷尬的笑容。柳次郎的身上不再是破爛的衣服,也不是諾伊那件和他完全不搭的大衣,而是蕭喬帶他到衣店中買的充滿異域風味的長袍頭巾。
蜜婭足足盯了他十秒鐘,看得柳次郎如坐鍼氈,汗都淌了下來,這才噗嗤一笑,眉眼彎彎。
柳次郎這才知道她是開玩笑,心裡暗自鬆了口氣,拘謹地拉開椅子坐在餐桌前,伸出手準備抓起盤裡的燒餅。
李柒柒猛地一錘桌面,力道之大,震得杯碟都跳了起來。
柳次郎戰戰兢兢,以爲她要就昨天的事情找麻煩,急忙垂下眼皮,不敢和李柒柒對視。
李柒柒呸了一聲:“洗手!然後拿筷子吃!”
柳次郎膽戰心驚地用餘光掃了她幾下,發現李柒柒毫不在意地挪開視線,確信自己安全了,趕緊悶頭扒飯。
“喂!”
柳次郎全身一震。
李柒柒嘴裡塞滿了東西,含含糊糊地道:
“聽喬喬說,你好像有不少兄弟姐妹什麼的……在這個破爛地方,生活下去也是怪困難的……我找人給你們打一筆錢吧,然後安排兩個信得過的家裡人做你們的監護人……打這個數字。”
李柒柒用手指在空中瀟灑地劃了幾個零。
柳次郎數了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做了好幾個深呼吸,裝作沒聽見地低下頭,兩滴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的液體落在桌上。
蜜婭旁觀着這一切,微笑着想道:
“這纔像個隊伍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