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來不及躲閃,就聽見一把渾濁沙啞的聲音從門口處傳來:“你就是小七吧?”
他錯愕地望過去,發現一個已經進入垂暮之年的老婦人安靜站在那裡,拄着一根黑色柺杖,戴着一副老花鏡,衣着考究,舉止嫺靜,像個貴夫人。一頭銀裝素裹的白髮,梳得整整齊齊,沒有一絲凌亂,猶如嚴冬初雪落地。那雙溫和的眼睛閃爍着慈祥的光芒,顯得沉毅果斷,飽經風霜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留下的條條皺紋,好像在悄悄訴說着一波三折的滄桑往事。
“是吧。”蕭雲摸了摸鼻子,露出幾分愧疚的神色,畢竟做賊被抓了現行,那是相當尷尬的。
“好一個英俊的小夥,難怪我家楠楠會對你癡心一片。”老婦人笑眯眯道,彰顯慈眉善目。
蕭雲扯起一個苦笑,如果蘇楠在場,一定會被他現在這副騎虎難下進退兩難的苦逼表情逗樂。
“這裡說話不方便,到我屋裡來。”老婦人向他招招手,轉身拄着柺杖走遠,完全漠視這間房子裡的一片狼藉。蕭雲對這個老婦人的身份已經猜到了七八分,沒敢陽奉陰違,腳底抹油偷溜,關上門之後,老老實實跟了上去,長長的走廊就剩下這一老一少。這個老婦人雖然風燭殘年,步履蹣跚,但精神依然矍鑠,給人的總體感覺是乾乾淨淨的,走到她身邊還能聞到一股股淡淡的皁香。
她的房間在長廊的盡頭,推門進去,格調簡潔,全是木製傢俱,而且一眼就能看出年代久遠。
“隨便坐,老人家的房間啊就是這樣,古板,有點死氣沉沉的,別介意。”老婦人自嘲笑道。
“這些傢俱應該有些年頭了吧?”蕭雲在一張太師椅坐下,撫摸着漆油黯淡的扶手,輕問道。
“嗯,這些呀,都是我作姑娘進來蘇家時的嫁妝,大概有60年的歷史了。在特殊時期的時候,被紅衛兵砸過一批,艱難保留下來的這些就沒捨得扔,79年從舊屋搬來這裡的時候,就一併帶過來了,到現在還沒壞,也沒有蟲蛀。孩子們總說要給我添點現代點的傢俱,我堅決不要,用慣了這些舊東西啊,產生了依賴性,就像精神上的鴉片,很難戒掉的。”老婦人敝帚自珍道,雖然聲音有些沙啞難聽,但幾乎沒有出現前言不搭後語的情況,思路依然清晰,蘇家的掌門人果然非同凡響。
“那個,老太君,我想問一下……”蕭雲畢恭畢敬道。
“別喊我老太君,太生分,你就隨楠楠,管我叫奶奶。”老婦人揚手打斷他,微笑說道。
“奶奶……”蕭雲略微有些羞澀道。
“哎!”老婦人高興應道,臉上笑得像一朵綻開的秋菊,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開懷笑過了。
“我想問,您怎麼能一眼就認出我呢?”蕭雲不解道,剛纔聽到她喊自己的小名,非常吃驚。
“楠楠給我寄過你們倆的合照,我平常呀,有事沒事都會拿出來端詳一下。”老婦人輕笑道。
蕭雲恍然點頭。
“你進天師的房間,是想找找有沒有暗格、貓膩之類的吧?”老婦人摘下了那副老花鏡。
“嗯。”蕭雲輕輕點頭,沒有狡辯,也沒有誇大,如實道,“我在牀底下發現一條秘道。”
“那條秘道是緊急逃生用的,每間房都有,當初設計時,子夜特意加上的。”老婦人解釋道。
蕭雲怔住。
“我知道,你跟子夜呀一個樣,都不相信這世界上有瞬間轉移這些法術,可我相信,很相信。小七啊,奶奶我是在鬼子侵華的那個年代出生的,那時候炮火連天,餓殍遍地,國家快要亡了,我一個女孩子,難以投筆從戎,就每天都跟着我母親吃齋唸佛,祈求上天憐憫這個古老而善良的民族,趕走那些喪心病狂的日本鬼子,讓炎黃子孫得以安享太平。幸好,上天有好生之德,這片大地在各路神仙的庇佑下重見了光明。不管是**打下江山,還是國民黨一統天下,我都不覺得驚訝,也不崇拜,因爲我只信鬼佛,只信世間萬物一切皆有定數,鬼子逆天而行,終究是要失敗的。”老婦人緩步走到一個三角木架前,那裡盛着一個玉瓷魚缸,玉體玲瓏剔透,裡頭妖嬈着兩尾紅白相間的錦鯉。
蕭雲沉默着。
“我老了,快要行將朽木了,人也固執,接受不了新知識,只知道一句老話:一德二命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一德,萬事德爲先。德者,得也,萬宗之源,所謂‘禍福無門,惟人自招’,無德之人,妄求福祿,何以得來?二命,人命關天。命者,命也,一字定乾坤,試問,何人能知命?孔子說,人到五十知天命,我不認同,人不閉眼,何以知命?三風水,風水居三,人力可爲也。風口,既是氣場,也是磁力線。風爲來,水爲去,氣在藏。一言以蔽之,風水,風水,過近而傷,過遠則荒。四積陰功,及時行善。人窮,志即短,陰功者,善,富家子弟可爲也。所積陰功,蔭及子孫。五讀書,讀書者,不爲利,爲理。古聖先賢,皆由書。讀書,明是非,無大過,無大禍。蘇家發展到今天,枝葉繁茂,靠得就是祖宗傳下來的這句古訓,別的什麼無神論啊,唯物主義啊,馬克思主義啊,統統靠邊。”老婦人似乎已經知曉了蕭雲的目的,一番話下來,就絕了他的遊說念頭。
蕭雲苦笑。
“我讓鍾天師替我施法東取人蔘,西摘雪蓮,北拜如來,南奉觀音,不是怕死,妄圖延長壽命。曹孟德說過,神龜雖壽,猶有終時。騰蛇乘霧,終爲土灰。對於死亡,我很看得開,我這樣做,無非是想讓孩子們明白,我還在乎這個家,也希望他們多些關心我,在乎我。自從墨硯離開家之後,我就沒和孩子們聚在一起吃過飯,也很少談心嘮嗑,因爲我知道,他們每次聚攏在一起,都是爲了我手中的那一份遺囑,這幾年鬥得尤其厲害,天昏地暗的,那點破事,別以爲可以瞞得過我。他們是我生的,爲人怎麼樣,我心裡亮堂得很,七個孩子之中,只有墨硯纔是真心對我好,孫子輩中,也只有楠楠才把我當作奶奶看待。”老婦人眸裡噙着淚花,親人間的冷漠,讓她孤枕難眠。
蕭雲震驚。
“小七,樹老根多,人老話多,莫嫌奶奶我說話囉嗦。你不知道,老三請了鍾天師來了之後啊,我感覺整個家又有了生氣,老二現在可能也累了,跟老三還能說上幾句話,不像以前那樣老死不相往來,只顧着明爭暗鬥。今天下午,我在窗戶邊還看到老三跟老二和你在草坪那裡聊上了,我內心啊,甭提有多高興了。這人啊,不論你是達官貴人,還是販夫走卒,盼得就是那麼一點東西,團團圓圓,平平安安,家和萬事興。我一個快要進棺材的老太太沒什麼通天能耐,就是握着一份遺囑,想在走之前啊,讓這個四分五裂的家能夠破鏡重圓,那我就了無牽掛走得安息嘍。”老婦人嘆息道,捻出幾顆餌料,扔下玉瓷魚缸,兩尾錦鯉張開大口爭相搶食。
遺囑,纔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後要講的真心話,而且內容充滿愛與恨。
蕭雲低頭無語。
這個老人也許不明白,如果一個人、一些事能夠那麼容易改變,世界就變得簡單多了。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請我吃年糕。大姑子,小舅子,遠親總比近鄰好……”老婦人喂完魚之後,輕哼着這首古老的兒歌,彷彿積蓄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一下子杳如黃鶴,顯得調皮而童真,慢慢走到蕭雲的身邊坐下,眼睛眨也不眨端詳着他,直到這個素來都厚臉皮的年輕人羞澀地摸起了鼻子,才微笑道,“如果你姓蘇,那該多好。”
“奶奶,雖然我不姓蘇,但我也會像蘇楠那樣,待您好的。”蕭雲柔聲道。
“哈哈,如果讓燕中天那個老不死的聽到這句話,會不會吃醋?”老婦人笑得像個孩子一樣。
“您認識燕老?”蕭雲訝異道。
“何止認識,他還是我父親的得意門生,唸書的時候常常來我家蹭飯吃。”老婦人輕哼道。
“能詳細說說嗎?”蕭雲忽然來了濃厚興趣。
“可以,先給奶奶倒杯水。”老婦人指了指遠端的水壺。
蕭雲趕緊起身,手腳麻利地到了一杯熱水,吹涼了些許,才端過來。
老婦人靜靜看着他的殷勤,慈祥一笑,接過水杯抿了一口,潤潤嗓子,才輕聲道:“保定陸軍軍官學校聽過嗎?前身是李鴻章設立的清朝北洋速成武備學堂,到了1912年,袁世凱出任中華民國總統後,就將那裡改爲陸軍軍官學校了,1923年因學員內亂對外宣稱關閉,其實一直暗中運作到1937年日本鬼子全面侵華,一些比較著名的學員有蔣介石、吳佩孚、李濟深、葉挺、鄧演達、白崇禧、陳誠、傅作義、張治中等等。我爸是學校的最後一任校長,而他最得意的四個門生後來都成爲了**和國民黨的高級將領,分別是許重山、張河殤、肖醉翁和燕中天。許重山你應該最瞭解,他是最好戰的一個,一生戎馬生涯,建國之後本來可以封將十大元帥的,可他說閒不住,出國去了非洲打仗,據說在那邊成爲了僱傭軍的頭頭,不過好久沒他消息了。張河殤是張家的標誌性人物,不過他最爲人津津樂道的,不是他當年親自帶槍進中南海抓四人_幫,而是他生了一個好兒子,張至清,有龍脈之相,他日必成大器。燕中天這個老不死的,太陰柔,太厚黑,似乎總能猜透你的內心,很恐怖,不提也罷。肖醉翁應該說是四個人中最謙虛的,也是最默默無聞的一個,他跟我談過,他一生的座右銘就是用來概括曾國藩的一副對聯: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爲師爲將爲相一完人。可就是這樣一個好人,卻是死得最早。你知道爲什麼嗎?建國之後啊,他跟着陳毅老帥去了上海,根據組織安排,脫下戎裝,成爲了一名紅頂商人,以對抗那些頑固的大資本家。而他的商業頭腦遠比他的軍事頭腦要厲害得多,很快就成了全國知名的大富商。就是因爲這個,在特殊時期的時候,被批得最慘,最後鬱郁自殺了,家裡的人也全部被革命派迫害致死。你知道張家現在傲視羣雄的昊天集團是誰的嗎?就是醉翁的,他臨死前交給了河殤,河殤憑藉着他作爲南京軍區司令的強勢,用子彈替醉翁保留下來了他在這個世上最後的一份心血。”
語不驚人死不休。
蕭雲靜靜聽完,這段歷史令他太震撼了,想想,試探問道:“奶奶,您知道我的身世嗎?”
“你覺得呢?”老婦人反問了一句,拿出一杆菸袋,捏了一小撮菸絲,愜意抽了起來。
“知道。”蕭雲毅然道,這個老人跟四大將軍這麼相熟,沒理由不清楚當年的一些秘密。
“但你也應該知道,我是不會說的,對吧?”老婦人微笑道,慢慢吐了一口繚繞煙霧。
“的確。”蕭雲嘴角泛起一個苦笑。
“放心吧,孩子,時間會告訴你一切真相。”老婦人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白開水。
“您可以不告訴我身世,但您能不能跟我聊一聊一句話?”蕭雲還是不死心,又問了句。
“說說看。”老婦人放下水杯。
“長弓交錯,遮天蔽日。”蕭雲輕聲說出這八個字。
“誰跟你說的?”老婦人第一次露出了驚慌的神色,驟然眯起了眼睛。
蕭雲將她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可面上還是保持着風平浪靜,輕聲道:“半日仙。”
老婦人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嘆息搖頭,無奈道:“這個活神仙,淨給我們出難題啊。”
“您應該知道這話的意思吧?”蕭雲淡然道,有期待,同時也做好了沒任何收穫的心理準備。
老婦人敲了敲煙桿,又捏了一小撮菸絲,忽然問道:“在古代,啥時候需要彎弓射箭?”
“攻奪城池的時候。”蕭雲不假思索道。
“那漫天的弓箭遮住的,是什麼?”老婦人又微笑問了一句,划着一根火柴,點燃菸絲。
蕭雲低頭思索了一陣子,然後回答道:“天空。”
“攻城時,遮住了青天,嗯,好恢弘的場景啊。”老婦人闔上雙目,邊想象着邊感慨道。
蕭雲驚詫,凝眉思忖着她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倏然黑亮雙眸一睜,失聲喊道:“南宮青城!”
老婦人淡淡而笑,吧唧着那杆菸袋,輕笑道:“我可沒說什麼,那是你自己臆想出來的。”
蕭雲失魂落魄,原來自己的身世與南宮青城有關,到底是什麼關係呢?是兄弟還是仇人?
他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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