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八日, 週五,夜。學生活動中心三層的小房間裡。
“上次的活動後,我聯繫了贊助方, 他們希望我們能幫他們做一些宣傳。大家有什麼好的想法麼?”
舒昌站在房間前面, 手裡拿着兩根水彩筆, 一根紅一根黑。旁邊立着一塊矮矮的白板。
趙天舟率先說:“我覺得滑雪社可以擴招人, 擴招之後, 可以在校內網上專門開個號,由一部分會寫文案的人負責。我們可以寫一些相關的準備工作啊、雪具推薦啊什麼的,順帶着幫他們打廣告。”
鄭常接着道:“我補充一句啊, 每次活動的人需要嚴格篩選。比如,每次來參加例會, 定期去訓練, 纔可以去大家辛苦砍下錢來的活動。當然, 我們這種元老例外。”
舒昌一撇嘴,“你就淨想辦法偷懶, 先給自己套一個元老的帽子。”
鄭常爲自己辯駁:“我起碼第一次例會來了,只是下一次可能有事。你看那個孟楠、陸小執,還不如我呢。”
“對了,上次體育教研部那邊說,想要從我們裡面抽調一個復海大學的滑雪隊, 去參加全國大學生運動會。”
“我覺得可以。那我們寫一下。現在主要的兩條思路, 擴招, 平臺, 廣告……滑雪隊, 比賽……”
舒昌蹲下身子來,在小白板上寫着頭腦風暴的結果。
有人起鬨:“舒昌, 你滑的那麼好,回來組隊當隊長吧。說不定,還能拿個名次呢。”
“少毒奶我可以嗎?反彈。”
舒昌反彈回去那句話,不經意地轉身,看到鄭雯雯趴在後面的桌子上,好像在發呆,一直沒有參與大家的討論。
甚至,一直到討論結束,方案定下來,大家陸陸續續走出去的時候,鄭雯雯還是維持着那個趴着的姿勢。
舒昌注意到,把劉海放下來了一些。劉海不如以前那樣厚重,但因爲變的長了,遮着她的額頭和眼眸,讓舒昌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舒昌走過去,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在桌子上叩了叩。
“喂……你在聽麼?”
鄭雯雯如夢初醒,一激靈直起身來,迷濛地迎上少年不解的臉。
“不好意思……剛剛走神了。”她把注意力收回來,抱歉地笑笑。
“你怎麼了啊,不舒服麼?”舒昌很少看到鄭雯雯這個樣子。
“不是,昨天晚上沒睡好而已。”她打個哈哈把他的疑惑糊弄過去。
舒昌看看錶,“現在七點鐘了,你有吃晚飯嗎?要不,我們一起?北門外面新開了一家餛飩店,裡面還賣點糊塌子之類的小東西,聽說很好吃。”
鄭雯雯的眼睛亮了下,“可以啊。”
這個時候,鄭雯雯其實有些想把心裡的話告訴舒昌。
比如唐奕的手,比如唐奕的話,比如她不知何去何從的前路。
但舒昌的手機忽然響了。
他接起來:“老舒,啥事?”
“啊?怎麼這麼早啊,你之前不是說九點多才來麼?”
“好吧……我真誠地希望今晚不要在市局裡躺通宵。”
掛掉後,不好意思地說:“太抱歉了,我爸來接我,說他晚點沒空,先送我去市局待一會兒。等回來,我再跟你吃飯啊。”
復海本地人,大都會選擇週末回家住。比如這個例會,陸小執和孟楠其實都沒有來。兩人早就各自打道回府了。
鄭雯雯撐着腦袋,擡起來看他,咧了咧嘴角,“沒事的。我晚上也想看會兒書。”
“那,拜拜啦。你走的時候把門鎖上,鑰匙送給總務處就行。”
“知道啦,”鄭雯雯揮揮手,“拜拜,下週見。”
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啊。
獨自坐在房間裡,很多聲音在鄭雯雯的腦海裡響起來。
小學的時候,爸爸在廚房做飯,不知道在鍋裡放了什麼被媽媽看到,媽媽尖叫着:“別放了!”然後,鄭雯雯的鉛筆掉在了小房間的桌子上,新削的尖脆弱地斷掉了,整個人在算術本面前停滯住了。
初中的時候,她拿了東西去看媽媽,還寫了一封信,精心折了信封,上面帶花朵的那種。然後,媽媽讓她不要再來了,她被迫離開。
高中的時候,奶奶跟她說,你要活出個人樣子來。然後,很突然地,奶奶離開了。夢裡她想去追,奶奶止住了她,自己走上了長長的階梯,朝着她堅決地擺了擺手。
聲音交錯,雜亂,毫無秩序可言。
鈴聲打斷了思緒,她接到了電話。“喂,爸爸。”
這回,那頭的聲音清靜了很多。
“雯雯,幹什麼呢,最近在學校怎麼樣?”
“挺好的。我的助學金到賬了,我還去參加了社團的活動。現在……我看書呢,找了個空教室。”
電話那頭又傳來一陣咳嗽聲,咳嗽的鄭雯雯的心揪成了一團。“再過半個月,我這邊的活就幹完了。我打算去你們學校在施工的地方,打點零工,這樣咱們也能近一些。好不好?”
她的心一暖。“好。爸爸,到時候我帶你逛逛這附近的地方。”
“那恐怕不一定有時間了,我們幹起活來從早到晚的。能多見上閨女一面,就成,你不用帶我看這看那的,好好上課就行。對了,三月份你生日,想要點什麼?”
在生日上,爸爸是個有儀式感的人,每年總要提前問她想要的東西,再送她些什麼。
“我啊……爸爸你不用破費的。”
鄭雯雯認真地想了一會兒。“非要買的話,我想要一個生日蛋糕。”
“這點小事,沒問題。”
爸爸在女兒面前總是最慷慨的。
“爸……”
“怎麼了?”
“少抽點菸。要總咳嗽不舒服,別挺着,去醫院看看。”
鄭雯雯拿着手機走出了房間,在樓道上看到夜空裡灰色的雲,大片大片地飄過去。
一樣的雲層覆蓋下,人們生活各異。
此時,少年已經走出南門,坐進爸爸的車後座,順便和副駕駛上的高叔叔打招呼。
車慢慢開到坡上面去,因爲路滑,舒隊開的慢,開的小心。
少年覺得很奇怪,復海大學爲什麼要建立在這個大坡下面。每每車搖搖晃晃地在冰渣子上開出去時,少年都會有一種遠離深淵的感覺。
他轉過頭,望向越發遠去的、“復海大學”那四個大字。
字跡漸漸變得模糊。
剛剛折騰了半天贊助方和滑雪隊的事情,又猜測不出鄭雯雯情緒低落的原因,舒昌感覺自己的腦細胞已經快被消耗乾淨了。他把書包放下來,頭倒向一邊,幾乎不過大腦地回答了一下高叔叔的提問。
“最近在忙什麼?”
“上課,背法條。還有,滑雪社團的一些事情。”
“難背麼?”
“難背,累。每個周還要寫案例分析,好幾千字。還要看法律原典。爸,就是你當初讓我選這專業,社科學部裡面屬我們最累。”
然後舒昌就睡了過去。
高臨聽到少年酣睡的呼吸聲,不由得一笑,對舒隊說:“這麼快,他竟然睡着了。是不是,我提的問題都太無聊了?”
舒隊說:“只能說,看來大學的日子沒那麼輕鬆。”
舒隊從鏡裡看了看閉着眼睛歪斜着躺倒的兒子,把後車窗留的一條縫隙合上,把前面的縫隙開的大了一點。他說:“白天開會,芒芒他們走訪的結果我還沒來得及看。你要知道點什麼,先簡單跟我說下吧。”
高臨壓低了聲音,爲了照顧後座上睡了的少年,也爲了話題的隱秘。“我記得的是,外面的傳言,有些應該不太準確。後來芒芒他們幾個去問了一下‘夢裡花開’的經營人和小姐,所謂的‘大批大學生’,其實基本都是幌子,能把高中讀完的,在裡面就算學歷高了。個別幾個大學生,基本都是家庭條件不太好,想要手頭寬裕一點,上學期間被同學帶進了那個行當。結果,陷進去,就出不來了。後來基本也都休了學,覺得自己在大學裡擡不起頭來。”
高臨喃喃地說:“芒芒今天吃晚飯的時候,特地來找我聊。你也知道,她想得多,跟這個行當裡的人接觸了這麼久,刨去自己的身份,竟也覺得那些都是可憐人。價格有門檻,窮的一瓶酒都買不起。地位再高些的,不至於到夜總會裡來談生意。中不溜的,別無選擇。而且,大家玩的花樣讓人聽了就發冷,塞啤酒瓶、鞭笞、奴役……這個產業鏈上,大家各有各的苦處。背後的人獲利最多,卻叫人摸不到蹤跡,出了事拍屁股就逃之夭夭。”
舒隊輕輕嘆了口氣,沒說話。
“又下雪了。”打開雨刷,舒隊說。“這雪下的可真痛快。”
不是那種撒鹽粒那樣細細碎碎的,而是下的爽快的鵝毛大雪。飄飄然把世界覆上一層來的迅疾的白,甚至讓人覺得不真實,仿若身在幻境。
高臨輕聲說:“還有,今天白天我們接到了匿名舉報信。說張天易在復海公安局長的任上,對‘夢裡花開’做處理的時候,和黃杉集團的人有勾結。”
後座的少年輕輕動了動。
但似乎只是剛剛的姿勢不太舒服,他依然睡得昏沉。
他什麼都沒有聽到。